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殼裹珠玉
    不求寺內裏慘遭吳霜與那道人損毀數處,連護山大陣都幾近破爛,再要修補,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小事。

    好在是那位不求寺老住持臨近圓寂的時節,將不求寺當中萬千佛紋皆數灌入遮世周身上下,纔是勉強將不求寺底蘊護住些許,如今不求寺雖是百廢待興,不過其中僧衆倒依然是神情自如,不斷有從外來化緣或是拾柴運石的僧人,從極遠極遠的山道當中緩緩前行,一路從大元北,一點點將修補寺院數座大殿的石材土木,運往此地,將整座不求寺外堆得甚是擁堵。

    天下最是難求,大抵便是心境二字,倘如是心境尚好,即使不如往常那般大殿雄偉,照舊也能從這等荒涼地,找尋出一絲心安,而倘若是心頭居無定所,即使穩坐皇城正殿,照舊是覺終日惴惴不安,難求到半點安寧。

    起碼挑南山連同韋尚二人前來不求寺外頭求見的時節,那位當今住持遮世,確實親自來迎,往日同門師兄皆是跟隨前來,人人皆穿破舊僧跑,並無一人有袈裟披身,瞧來甚是清貧,可人人面皮之上,皆是心滿意足,竟是有些許期盼意味,這等場面落到韋尚眼前,如何都覺得狐疑,可又是說不上有何處應當狐疑的,只覺得當年聽聞過那座隱在大元極北邊陲地界,從不曾涉世的這座佛殿,並不曾瞧見其全盛模樣,一時間覺得心頭添上兩分遺憾,但再觀瞧這些位忙碌僧人,近乎是沒人面色皆有歡愉,於是心頭疑惑更重。

    這場由不求寺老住持所引來的大禍,無論落在誰人身上,絲毫不亞於毀去道統宗廟,況且原本不求寺坐落世外,常人不得見之,況且有護寺大陣遮掩,無需涉世,更無需同人間這些位既無甚篤信,也無甚敬畏心思的百姓連同江湖武夫甚有半點牽連,按說比起以往,要更爲煩心些許纔是,如今倒是不然,似乎從沒人臉色當中,皆盡是可瞧出些許安心意味來,就連挑南山那張往常如是石刻刀削的麪皮上頭,都浮現出些許疑惑。

    修行之人最重,無非求道傳學,雷氏山門,似乎持此之外,天下人天下事,並不必要牢牢記掛在心,故而這不求寺外那座懸空大陣,遮天蔽日,隱於人間,最是難求,可就算是這等底蘊也被人毀去,這位很是年輕的住持面色,依然是甚好,甚至那張白淨面皮處,有無數髒污土屑,瞧來便是身體力行,同其餘僧衆修補寺院,故而使得滿身塵土很是狼狽,半點也無有什麼高深端倪。

    昔日誦經佛堂外,依然是有些慘不忍睹,畢竟是如今人間最爲高明的兩位劍客鬥劍,土石崩毀皆盡損去,唯獨有這麼一處涼棚,是以尋常茅草鋪墊,再搭上個竹蓆,潦草得緊,佛堂當中僧人只曉得每日喫齋唸佛,哪裏知曉應當如何修繕佛堂佛殿,能夠有今日景象,還是這位遮世攜人手耗費無數日夜,才堪堪是將他原本舊址修繕到如此地步,而遮世亦是不曾將兩人請進佛堂內裏,立單掌連連告罪,言說是當中有僧衆誦經唸佛,外人不允攪擾,於是只得在此僻靜地界,憑涼棚遮擋餘夏。

    “我若是不曾記錯,不求寺當中住持,不應當如此年少纔是,怎麼今兒一見反倒是改名換姓,變成了位如此年紀淺的住持前來接應。”

    韋尚坐到涼棚當中,依然覺得周遭甚是酷熱,雖已近秋時,可此地依然是酷熱,隱於山間也未見得皆是好處,起碼水草豐茂,碧樹環抱,致使整座不求寺地界,皆是溼熱得緊,這在大元近乎是瞧不見的奇景,但不曉得是因這位年紀輕輕的住持待客不周,還是因韋尚驟然犯起小心眼的病症,這番問話相當之隨意,甚至十足唐突。然而就如同是遞拳落在布棉處那般,麪皮很是清秀的遮世聞言並不曾有絲毫急切,而是兩掌合十,紅了麪皮笑道,“前輩見怪的是,不求寺經年累月不曾出世,但方纔出世,就是惹禍上身,實在是不應當,畢竟誰人能成想,天底下用劍最是高明的兩位,能屈尊降貴前來不求寺當作比斗的道場,小僧愚魯,大抵是師父圓寂的時節,隨意點化,才能接過此任,未必有小僧幾位師兄合適,能耐微淺,直到今日也不曾攜寺中僧衆將整座不求寺重修得當,理應是在下的過錯,前輩能如此不吝提點,乃是十足的好事,倘若有甚不足處,日後還要勞煩前輩指教。”

    “住持如何曉得我二人乃是前輩?”挑南山確實冷不丁道出這麼一句,韋尚甚至都不曾曉得這位漢子爲何能夠有這般直白言語詢問,於是朝一旁的的挑南山擠眉弄眼,很是有些不滿,可在漢子輕輕撫上扁擔的時節,又是很快將神情轉變回來,畏畏縮縮悻悻不曾出言。

    “兩位五境登門,貧僧還是能知曉一二的,何況這天底下能夠如此快知曉有兩位五境的大劍仙在此比劍的,自然不是什麼尋常人,怕是唯有當世五絕,能夠有這番本事,早就料到兩位前輩會來,但唯獨不知曉,會來得如此晚。”遮世還是那等麪皮,接過一戶茶水,替兩人添好茶水過後,隨即又是將兩掌合十,微微一笑,“不求寺從來不曾在人間揚名顯聖,可偏偏因爲此番引得天下修行高手側目的意氣之爭,能夠使五絕親至,當屬是不求寺之不幸,也屬是不求寺之萬幸,萬幸之處,是在於住持師父迷途知返,而不幸之處,確是寥寥無幾,寺院損毀自能重塑,人心企圖自有調轉回轉的契機,而所得已比所失大,區區一座護山大陣,不過是使不求寺從人世之外,緩緩落到人世之中,沒準還是一件好事。”

    韋尚再看向這位目露慈悲的年輕僧人時,兩眼其中神光流轉,但任憑再如何窺探,也僅僅能窺探出這位年輕僧人,衣袍骨肉中隱隱有佛紋流動,再也窺不出什麼深淺來。

    挑南山則也是放下始終扛在肩頭的扁擔,結果茶水一飲而盡,雖是粗茶,但飲得倒也暢快,隨後將身子坐得對端正,同這位瞧來很是年輕的僧人坐而論道,後者竟是對答如流,足能見其佛法精神,對於修行道中,亦是天資甚高,且境界當真高深至極。

    世上人間修行人,往往很是樂意同這些位同屬山上人,心意念頭確實不同的佛門道門中人閒談,如若說是修行乃是求個爭字,那佛門道門,大多不同,道門甚擅和光同塵四字,既不曾勞煩旁人相助,亦大都獨善其身,並不遠有爭奪之心,而佛門則是更甚,因此往往修行人同方外之人對談,常談常新,大多是能夠從佛道兩門門外,窺探到些許平日裏不曾想過的細枝末節,更何況這位年輕住持不論佛法修爲,還是修行之中的道行,竟能使五境中人,深以爲然,自然是其本事高深。

    但到提及北煙澤一事的時節,遮世難得有些猶豫,隨後架不住韋尚軟磨硬泡,只得是開口略表心中所想,言說世外邪魔,聽來最是駭人,比起那些個諸國紛爭遍地狼煙,更是引人寒噤連連,不單單是邪魔無智無識,心狠手辣競相食人,更難與人通,人間威逼利誘或許在這無數頭邪魔看來,興許倒不如食人來得更爲痛快。可轉念想來,好像人亦是如此,從古至今人避虎狼熊羆,生怕喪生在這些頭山間走獸腹中,但這些年來因其皮毛愈發討人歡喜,於是惹得不少獵戶設陷坑,憑箭羽刀斧殺熊虎剝皮摘心取膽的時節,亦是手段酷烈,比起北煙澤所謂域外邪魔,猶有過之,而大元當中憑豢養或是捕獵爲生的大元人,殺牛羊無數的時節,大抵落在牛羊眼中,亦是兩足的域外邪魔。

    “人只道一個我字,凡是我傷人取物,皆是理所當然,可輪到他物要取人性命,以人充飢果腹的時節,又要將旁人旁物稱之爲邪魔妖魔,自有其道理,但也不見得有多少道理,我殺人殺獸爲求富貴爲解一時飢,而其餘走獸殺人則是萬萬不可,天底下可曾有這般道理,乃至於誰人除去山間餓虎,便是英雄豪傑受世人推舉,而殺人飽餐的猛虎,便要稱爲孽障,每每提及此事,便覺有人心虛假,但要將這份心思從己身剔除過後,又覺天地也浩然,而無我容身之處,既不曾替世人說話,也不曾替獸屬邪魔說話,如若此爲大道,未免過於狹隘逼仄,不容人行。”

    韋尚與挑南山僅在不求寺住過一晝夜,就登程上路,可挑南山離去時節,時常總要觀望一番,那些位尋常僧人灰塵遍佈的麪皮上,總有和善笑意,於是同韋尚相視一眼,並無需多言。

    人間怕是要多出一位因禍得福的高僧,蒙塵美玉得遇烈烈西風,殼裹珠玉,得見識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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