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棄君
    “憑荀相的說法,這整座上齊,是定然不不會出兵阻攔妖潮,反而還會安於現狀,樂得見天下諸國喫癟?”繼荀文曲說出這般堪稱大逆不道的言語過後,周可法最終還是收起方纔淡然的神情,將雙眉緊蹙,指點北方,“荀相卻是在這等講究茶寮裏飲茶,可曾想過北地有無數本不應當替世人賣命的大義之人,枕冰臥雪,竟是生生撐過許多年的妖潮作亂,若是無這等人先行替人間擋災,想來距北煙澤並不算遠的上齊境內,早已是疲於奔命,就如此舉動,竟配不上上齊發兵救急?”

    而荀文曲只是將笑意掛到臉上,渾然不顧周可法已然添上幾分怒意的詰問,而是呼喚奉茶小廝前來,另外擺上一方棋桌,直到收拾停當過後,纔是憑眼神示意周可法一併前來。

    很少有人知曉,當年周可法身在上齊皇城的時節,實則最是不樂意同這位荀文曲過招落子,一來便是因忌憚其令人駭然的算力,二來便則是因周可法棋路,得自五教棋路,反觀荀文曲卻是得自天成,更因其時常同皇城其中顯官對弈,最是同周可法棋路不對付,如此一來,兩人雖是時常鬥嘴,但都稍稍提防着,從來不曾輕易過招。

    唯獨當年那件險些動搖上齊國本的大亂前夕,兩人才是騰出功夫來,好生擺下一方棋盤,明面裏乃是對弈,而實則兩人都是知曉,此乃是一場避無可避的爭端,雖說是棋盤其中輸贏勝負事小,但既然皆是同屬人世間心眼最多的兩人之間,總要先行憑行棋落子,暫且試探雙方心性連同後手。而在那場棋道之爭中,周可法僅是撐到中盤,就已半點不曾有勝算,即使是向來喜好下快棋,最是酣暢淋漓的周可法,亦是沉思許久,終究再不曾落子,而是投子認輸,飄然離去。

    荀文曲曾經想過許久,爲何當年那場棋,分明兩人棋力近乎相當,這位自京城裏好歹逃出一條性命的周可法,分明知曉上齊的大勢,全然不能在自身手中執掌,而那一場事變前的對局,周可法壓根不曾施展什麼五教棋中的高招,就如同一位尋常的棋道高手那般,雖是棋力不弱,但分明能瞧出其庸碌無爲來。

    “當年那場棋,着實是將我矇在鼓裏許久,到今日都未曾盡數想清,既是不願露個根底來,又何苦在行事前,先行喫上這麼一場敗仗,何況僅僅是行棋至中盤,對於你這等棋路之上當之無愧的高手,當真就不怕損毀做事的心思?”

    荀文曲可不曾理會周可法此時的神情,僅是自顧自笑道,將從書童處拿來的棋盒擺到棋盤旁輕輕一笑,“我爲人少有上當受騙的時節,想來既是在上齊宦海仕途裏頭往來摸爬滾打過許多年月,何等陰險狡詐,堪稱算盡前路的機關算計,都也曾見識過不少,承蒙聖人恩寵,再者自身多添幾分小心謹慎,並不曾中招,而偏偏栽到你周可法手上。”

    “當年那場棋並非是我穩勝,而是你周可法小勝一招。”

    周可法神情一動,但什麼也沒說,僅是從荀文曲書童手中,掂起一枚白子,思量再三,最後相當猶豫地將這枚棋子放在天元處,而後就翹起腿來,靜靜等候荀文曲接招。

    而這等舉動,連荀文曲一旁從不曾開口的小書童都是有些氣惱,側臉望着荀文曲麪皮,滿面漲紅。

    世人知曉周可法此人的,大多是褒貶不一,但往往所說最是統一的,乃是此人最不知深淺,更是爲人狂悖,從來不曾去理會旁人所思所想,僅是一味憑己身的好惡做事,分明是位學問深厚的文人,犯起混來,卻是比人間的莽夫武人更是遭人恨得牙癢。

    又見天元,連竇文煥與張亞昌都不曾曉得自家這位師父,所思所想爲何,倘若是授業時節便罷了,但偏偏是同這位上齊朝堂裏最高的高手對弈時節,再度天元起手,這可不單單是託大,反而有些當面罵人的嫌疑。

    這其中反而是始終半眯着兩眼的李登風端起茶湯,輕輕飲兩口,朝着兩人棋盤方向笑笑,但既不曾同自家徒兒解惑,又不曾同周可法那兩位相當困惑的學生有半點指點的意思,而是繼續時常朝棋盤瞥過兩眼,觀瞧兩人行棋的路數。

    在場其中,並不曾有一位愚笨者,皆是知曉這場棋局走勢如何,怕是能令今日事生變,然而周可法真麼一招天元起手,卻是令在場衆人盡覺無理。

    “還是那德行,有話不能明言,非要走這些個彎彎繞繞,”荀文曲仍是淡然,連眼皮都不曾擡,規規矩矩四平八穩,繼續行持黑先行,規規矩矩行棋,不過卻是擡頭朝周可法看過一眼,“這等譁衆取寵的本事,老夫自認不如你遠甚,可仍然不可動搖局勢。”

    周可法懶惰望見棋盤,也是飛快落下白子,還不曾忘卻接話,“那是自然要學些彎彎繞繞,上齊朝堂裏頭,畢竟是你這位近乎將身子生根在齊相位子上的老人家說話有分量,倘若再不學會些仕途朝堂裏的事,總能挑出些道理來,中傷我這位小布衣,忠君忠家,實在難得。”

    兩人言語的時節,運子如飛,竟是頗有眼花繚亂之感,但就連一旁的小書童都瞧出些許不妥來,周可法的棋路,實在是過於死板,竟是當真如同死記棋譜那般運子,但既是相讓過一手天元,卻是滴水不漏,渾然天成,竟是生生攔擋住黑子大軍南下,猶如鐵桶金山。在場中除卻李登風連同自家弟子之外,其餘荀文曲連帶同竇文煥張亞昌幾人,都是深知周可法棋力棋路,最是峯迴路轉柳暗花明,奇擅破局,但今日這一場對局,卻怎麼都覺得相當怪異。

    擅攻之人未必擅守,而擅守之人未必擅攻,不過憑荀文曲與周可法的境界,自是攻守之間時常互易,而儘管是荀文曲攻勢連綿如海,棋盤上頭的白子卻依然是穩固,瞧來就如同是竭力求和而來。

    “有點佛門的氣象,可仍舊不曾施全力,天底下豈能唯有低眉順眼面含慈悲的菩薩,而不曾有金剛怒目的羅漢,過於無煙火氣,行棋反而是落在下乘,方纔分明有數步棋能轉守爲攻,卻偏要在本就是固若金湯城頭,再加上兩分重鎖,以你周可法的性情,可當真不間見得能受這份氣纔對。”

    嘴上如是說來,但荀文曲手頭卻是得理不饒人,將攻城鋒線連帶各類明暗交替繞襲後路,皆是佈置停當,而後纔是將行棋的快慢放緩,悠然落子,尚不忘同周可法你一言我一語,時常是兩人皆撫掌大笑,瞧得旁人皆是摸不清頭腦,有時還當這兩位乃是早先的老交情,故友行棋,單單是爲圖個閒暇快活,然而再看棋盤其裏,卻是舉目狼煙遍地,一時不曾有半點停歇架勢,黑白兩路糾纏到一處,近乎是捉對廝殺,四地皆是血水淋漓。

    而值得一提的地界,乃是荀文曲手邊已然是先行預留下有三枚黑子,然而遲遲不肯動,眼見得棋行至酣暢,已近收尾的時節,才緩緩捻起一子,“行棋之人,乃是棋盤其中的天子,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等軲轆話,都是已然說膩味了,然總是有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之談,現如今這方堤岸處,又有蟻蟲氾濫,雖蟄伏良久,但誰人都是能揣測出其心意來。有道是業精於勤,然毀於安逸,總有人因安逸二字乘風起青雲,乃是頭一道關隘。”

    一子落下,周可法蹙眉,但過去不消三五息之後,又再度將棋盤上的局勢穩固下來,仍舊可以高枕無憂。

    “這第二枚棋,便是既有壁壘外護,誰人都不曾覺有事乃是燃眉之急,而這等事在上齊,並不是頭一回,然而依舊能夠做到全身而退,既有功力掃淨門前雪,旁人喫癟,自是樂得如此,然終究是引狼入室,還是再添一份助力,此事誰人也猜測不得。”

    第二枚黑子落下,終究是使得周可法苦心經營許久的白子城頭毀去大半,雖仍有餘力支撐,但眼見勢頭急轉直下,再難以迴轉。

    “至於第三枚,向來是你周可法的心頭大患,但似乎此刻出這道棋,相當不適宜,便索性憑合棋收尾便是。”荀文曲也無心再同周可法言語磨蹭,而是站起身來就要離去,但臨近末了的時節,還是回頭望過一眼那位神情果真是頹廢的周先生,“說起來人畢竟是有老去的一日,險些忘卻了一件事,北煙澤那數座城傳來的戰報上書,實則早已是有鳥雀送來,估摸者紫昊都已是得到消息,可遲遲卻不曾令大軍開赴,即使是有人晝夜策馬奔襲,又有何用。”

    說罷攜書童緩緩而去,再不逗留。

    直到荀文曲走出茶寮的時節,眯眼望向陰沉沉遠空,纔是自言自語一般喃喃道來。

    “執白天元開局,真有你的,棄君棄家,所圖爲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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