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一件微不足道的殘破小事
    遠在城內最深處的張公子,此時早已接到三家聯手所設蛛網傳來的線保,言說那位一劍破開供奉院的劍客,並未離山蘭城。

    現如今唯有那位醜刀客踏入客棧其中,同那位雲仲捉對廝殺,不曉得勝負,而其餘接到三家相請的供奉院昔日高手,則盡數被攔在客棧外,大抵是姜白圭尚有留手,才能逃過今夜這場殺局,但既然是高手盡來,多半隻能靠雲仲強行阻攔一陣,並不見得能全身而退,局勢尚在三家手中。

    憑誰人想來,天底下都不應當有多少四境,單是憑這些位供奉院高手,加上位不知來歷常年憑殺人本事過活的三境刀客,怕是連四境都佔不得太多便宜,況且張公子自問,除卻今日這場謀劃之外,自己應當算不上什麼窮兇極惡,以至於上蒼怪罪,驟然之間將勝負扭轉的事,畢竟是在少數,因此只是吩咐蛛網內最是不起眼的城中閒散人,再去探聽消息,多加回稟。

    金石泉卻總覺心中隱隱不妥,不過立身在這等位置,倒是無需同張公子再表,僅是將頭顱低下,怯生生問過一句,“公子可曾猜到那位同姜白圭交好的劍客,立身在幾境?如若當真是四境之上,憑區區這點人手,怕是難以誅殺。”

    而張家公子好似是並未聽到金石泉這句話,而是嘴角勾起,饒有興致望向窈窕棧方向,只是輕輕說了兩個字。

    底蘊。

    饒是憑雲仲以黃龍內

    氣,強行將劍氣劍勢提入到四境光景,對上這位手掂屠戶刀的刀客,依然是久戰不勝。這刀客所遞的刀芒似乎是愈發高明起來,甚至已能隱隱之間越過三境,同四境中人一教高下,從本來快刀威逼,變爲以命搏命以傷換傷的路數。拼着硬生生撐下雲仲數道劍氣,胸腹血流如注,左手被傷了筋骨綿軟無力,同樣也是令雲仲肩頭掛傷,且從來未曾忘卻要對尚在屋中的姜白圭出刀,一時頗爲棘手。

    早在先前,雲仲同姜白圭便是商議過,三家雖僅是盤踞山蘭城一地,但其勢力終究是甚爲雄厚,憑二人勢單力薄,當真不見得能安穩度過今夜這場襲殺,於是爲求個穩妥,假意令位身形同雲仲相似的小二,換上雲仲行頭,先行騎那頭劣馬出城,爲使三家掉以輕心,不過如今看來,現如今三家遞出的招法,並不願留一絲一毫生路。經三月前連天苦戰的赤龍雖溫養許久,不過內氣仍舊是欠下不小的虧空,在雲仲爲求穩妥,在窈窕棧外佈下大陣過後,內氣驟然低落下來,僅是能勉強令雲仲劍氣,推行到四境的高低,卻不湊巧遇上了位同樣距四境不遠,最是精通搏命打法,殺人伎倆純熟的刀客。

    劍光如山雪盡泄,絲絛跌墜,茫茫如煙海似壓來,而云仲遞劍時則是更快些,甚至生生壓制住滿身古怪招數的刀客,劍氣刀光戰到一處,兩人刀劍一時

    糾纏。而突兀之間,醜刀客欺身近前,展背探臂,憑臂肘堅固硬生生接下雲仲左手拳,骨裂聲響連串,使得本就傷了經絡的綿軟左臂,已是扭曲起來,眼見得要險些要廢去,才生生卸去凌滕器所教內家拳的厚重力道,右手握刀隨身轉,趁雲仲餘力未盡,不得變招的時節,近乎是將渾身撞向雲仲,刀尖順勢在雲仲臂膀軟肋處,劃過趟深邃傷痕來。

    劍氣雖說是遠遠壓過刀光,奈何這醜刀客幾乎是搏命死撐,儘管是劍光四溢,時常能令刀客躲閃不及再添一分新傷,然而後者常年身在生死中游走往來,刀招刀光半點未亂,硬生生強撐到如今,卻也是強弩之末。

    但屋外街巷處的大陣時有轟響,雲仲蹙眉退身,自然是能覺察到有許多修行中人,正在憑各自法門寶物破陣,即使是境界高低不一,然而終究是陣法修爲算不得甚高,赤龍內氣注入陣內過少,倘如再耽擱下一炷香光景,大抵就有薄弱處爲人聯手破去。

    刀客也瞧出雲仲神情不定,舔舔脣齒處已然溢出的血水,半步不願退,饒是雲仲已不再留手,時常躲閃不及雲仲劍氣,且負傷愈重,仍是半步不曾退後,直到被雲仲奔涌劍氣斬斷跛足,仍要欺身近前換傷,卻是被雲仲假意讓出空門,一拳結結實實砸到心竅處,拖着斷足踉蹌倒退十幾步,嘔出幾口結塊血水,大抵是被砸碎了些許髒

    腑,再難以掙扎起身。

    “無用,外頭都是高手,你走得脫,那公子走不脫,我不如你,可要非打算救他性命,你也得死在城中,不如離去。”

    刀客那張醜臉此時卻盡是爽快,依然想要拄着那柄刀刃近乎破碎的屠戶站起身來,不過終究是再無多少餘力,重新跌坐到客棧掌櫃常坐的木櫃前,雙目已然無神。同雲仲一戰,生生承過數道不曾盡數擋下的劍氣,又遭內家拳勁震碎經絡臟腑,眼見是活不成,可刀客那張滿是血水的醜臉上盡是灑脫,瞧來竟是中看許多。

    很快窈窕棧內憤恨很是憤恨的一衆小二涌上前來,將只剩半口氣的刀客亂刀砍殺,只剩下那柄殘破的屠戶刀,依然立在櫃旁。

    雲仲深深吸過一口氣,持劍看了看姜白圭,後者笑着點點頭,同樣站起身,挑了柄刀橫在胸前,拿刀的扮相姿態,在雲仲看來卻真是有些可笑。

    窈窕棧門開,雲仲橫劍當胸,緩步走出屋來,又回身輕輕掩上客棧大門。

    像是臨行前的江湖人,生怕攪擾了自家孩兒媳婦,馬蹄聲由遠而近,很多人都是擡頭望去,但見一身紅白相見衣裙的姑娘,單騎闖入人羣當中,出刀落刀之間,人羣當中很快便有血水迸濺。唯獨只有雲仲很是困苦地搖搖頭,似乎這女子入城救急,一點也不覺得是什麼好事。

    又他娘要欠人情。

    要說城中穩坐之人,今夜唯有得來家主權柄的

    張家少主。

    “閒來無事,眼見得是今夜無眠,不妨就同你講講從前舊事。”

    下人早早已是溫好酒水,將果品點心盡數放到此間,只可惜金石泉無心取用,唯有張家公子,很是愜意地掂起些本該不應季的果品,放入口中,且不忘飲兩口酒水,心滿意足咂嘴,難得不曾有那等張家公子的架勢。

    “很多年前我還小的時節,我爹並非是什麼張家家主,雖同樣算是上代張家家主數十子嗣中的一位,奈何是側室所生,而這位側室,聽人說當年因是得罪了其他得寵的側室,被人逐出張家,到頭來竟連銀錢都未曾給過,孤兒寡母,四處憑最是下等的活計營生艱難度日。不得不稱上一句,年紀尚淺時的張家現家主,當真是有幾分本事,又正巧前代家主幾位正室所生的兒郎,大抵是因酒色掏空了身子,十年間逐個因病早逝,而前代張家家主重病垂危,於是趁此時節便回到張家,忙碌於搶奪家主一事。”

    “或許是不願我與我娘摻和此事,生怕是被人捲入其中,我爹離去時節,家中困苦,哪怕是市井間最是不值錢的野菜,二兩野菜,都需好生金貴,能足足喫上半月,可饒是如此,我那位奪家業數年的爹,似乎是忘卻還有這麼兩位孤兒寡母,並不曾有什麼銀錢寄來。現如今想來,接我與娘回府的那陣時日,我爹看我的眼神,從來就不像是什麼父子

    ,也是後來我才知曉,若不是有人探聽到我爹年紀輕輕便有家室,怕是我與娘餓死在外,他照舊不會有什麼悲慟之感,之所以接妻兒回府,只不過是想咋子外人眼前,替自個兒臉上塗抹些金粉,免得有人嚼口舌,說什麼品性不端。”

    “我見過太多次娘低聲下氣,甚至受旁人言語尋釁乃至辱沒,但那時節我年紀尚小,縱然是有心上前同那些口中不乾不淨的市井潑皮以命換命,但到頭來還是被娘攔下,忍辱負重熬到回到這座山蘭城,回到張家認祖歸宗。”

    “或許你金石泉心中覺得,本公子狼心狗肺,天底下照舊是有許多過得不如我的人,但如是多年來,我身在鬧事裏被人敲斷骨頭,使破席捲起,扔到近乎瘋癲的孃親眼前時,張家在哪,張家家主又在哪。”

    “那位明面上甚是專情忠厚,有人評說同髮妻舉案齊眉的張家中興之主,將很多小妾納入府內,每日掀牌流轉於一衆花容月貌小妾屋內,甚至於縱容側室欺負我娘時,張家又在哪?!”

    “好一個舉案齊眉,好一個善待發妻。”

    公子猖狂大笑,拍拍金石泉肩頭。

    只是這剎那之間,連金石泉都覺得,這位公子將自個兒當成了自己人,說這段話時始終平平靜靜,直到最後時節,纔是將滿身酷烈戾氣盡數催發。

    這是個相當簡單,卻又瑣碎而殘破的故事,之所以殘破,大抵是因爲這位

    蟄伏多年的公子,自己都不願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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