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夜深知雪重
    夏景奕那駕青軒樓借出的車帳,停在一處平素相當喧囂的市井邊。

    應當說不愧爲青軒樓這般龐然大物,家底的確是尋常人想都未必敢想的厚實,三馬並駕,雖於積雪未清大街小巷其中奔波,卻並未有顛簸,車伕自亦是青泥口內數一數二的高手,即使是過慣在青軒樓內很是嬌貴的年月,苓霏竟都是渾然不知車馬行至何處,興許是因今日屢次受驚,又提心吊膽損了精氣神,無知無覺之間竟就這麼瑟縮到車帳一角,昏昏睡去。

    夏景奕也並不忙於走下車帳,只是放輕腳步走到苓霏身前,不由得挑眉。但見這位五官面皮生得頂惹人憐的姑娘,嘴角掛有晶瑩,睡相極不老實,竟生生是由打車帳一角滾落下來,也依舊未醒,原本抱起雙膝,現如今卻是雙手纏到腦袋上,堪稱是張牙舞爪。

    青軒樓那位姿色上乘的掌櫃,曾言說這姑娘全然不需憑什麼面容狐媚清雅過活,但凡聽聞過兩三段唱腔,見識過不足一盞茶功夫輕舞,尋常人神魂或許都要被籠住,更休要說麪皮生得穩居樓中前三席,只是當下年歲尚淺,還未曾開臉,尚未展露出過多傾倒衆生那般勾魂攝魄叫人心顫的滋味來。

    但夏景奕並不曾見過這姑娘起舞,只覺得即使其嗔怪開口時節,語調仍好似銀鈴一般,於是俯下身來,難得有些哭笑不得。

    這般睡相,實在是想不出起舞時節該是何等模樣,至於掌櫃口中所言,大多乃是吹噓,不然如何有眼下這德行。

    但如今卻並不是琢磨這等事的時節,夏景奕也不曾有甚多餘動作,只是將車帳內兩身厚重錦衣輕輕披到正酣睡的小姑娘身上,而後退回身去,繼續盤膝閉目。

    誅殺雲仲這件事,向來都不屬什麼一念起意,而是在夏景奕入修行前,就已是日日惦念。

    頤章故地,土樓鬥劍這麼一場事,或許在旁人見來,夏景奕並不算輸,反而是那位白鴻幫內的劍術宗師,在入夜一戰過後,轉瞬衰老許多,似乎是這麼一場鼎力鬥劍,耗去過多本源精氣神,而苦戰不勝,卻僅是因爲對上個最是年輕的後生,歸去之後一蹶不振,只替自己留下個客卿的位置,便外出雲遊江湖,至今蹤跡全無。可分明是這麼一場襲殺鬥劍,而算不得輸的夏景奕,卻是比大敗而逃仍要憋屈許多,旁人斗的乃是自家劍術師父,而自身竟全然未曾落在人家眼裏。

    憑夏景奕的心氣,學劍又是甚早,而偏偏不湊巧那位同樣年紀輕輕的少年人,卻是同自家師父鬥劍,而並未過多理會自己,便可見折辱之甚。

    再後來,夏景奕離白鴻幫,求訪高人,一步入二境,一載入三境,甚至已隱約見得四境光景,而閉關修行,卻總覺心神不寧,這才發覺自身心結,向來就未曾解過,故而自苦修其中拔出身來,去往天下各處,才覺察到如今境界,已是隱約之間冠絕同代,少有人爭鋒。出山之後僅是三境中人,夏景奕誅殺不下數十,其中有耄耋老者,有那等生來天資非凡,卻不擅死鬥者,固然添過些舊傷,不過從未失手,近乎於三境其中憑一身強悍雄絕的劍氣,縱橫半壁人間,才闖下如此名聲,即使是因惹怒有些山上仙家中的老代人物出手,可即使三番五次同四境纏鬥,卻依然可憑自身本事逃出生天,不傷性命,足可自傲。

    而夏景奕卻不曾想到,本已可穩居天下十人的時節,卻又瞧見雲仲此名。

    練劍十年,悟境數載,心氣從未曾落下,而始終高懸,但唯二兩番喫癟,竟都是落在這位雲仲頭上,加之心結未解,夏景奕遠道而來,所求便是殺人。

    認得夏景奕的,都曉得此人心高氣傲,不依常理行事,又加之好勇鬥狠,不留餘地,性情最是古怪,而殺伐果決絲毫不拖泥帶水,可此番夏景奕遠道而來截殺,卻是留有多道後手,而後手不僅僅是那幾位高手。將生殺勝負一事託與旁人,本就是一樁相當荒唐的心思,更何況夏景奕歷來心高氣傲,要誅殺這位兩度損其心念的雲仲,當然務求親手最妙。

    而令夏景奕念頭暫且止住的,是那睡相極不雅的姑娘,翻身時節嘟囔過兩三句含糊不清的夢囈,大意便是青泥口外頭沒什麼花草,何時開春,想回南境一趟,肩頭酸澀,勞累得緊。

    原本麪皮無絲毫波瀾的夏景奕先是笑笑,而後卻又蹙起眉。

    車帳外的雪又急過三五分,最終忍耐不得,不知數十萬道飛雪急如令籙,翻轉直下,饒是朔風竟也未能吹散,繼不過一兩日平靜過後,再度紛紛揚揚洶涌俯衝而來,將行色匆匆未歸之人蹤跡,淹沒到無邊無際素白以內,好似重新扯起白絹,開門迎客。

    官衙以內四座小樓,時常唸叨着清心寡慾,常靜常省的任輕乾緩緩放下茶盞,仰頭向猶勝白蓮落地的上空張望,雖說是往往這等落雪時分,按理說最能求靜得靜,無什麼瑣碎事困心,外出清積雪保全青泥口中街巷通行自如的人手,同樣早早就安排妥當,至於那等頂微末的小事,則全然無需自己安排,事無鉅細事必躬親,卻往往容易無意之間堵去旁人顯功露臉的好時機,早就是朝堂內外看破不說破,約定俗成的規矩,按說事事都順遂心意,更應當見此景心思澄明安穩。

    但細想之下,在世之人,十中未必能有兩三,徒留生來憨傻癡兒,能得一時福分,心無雜念,寵辱不見掛懷。

    “真冷啊,以往在紫昊皇城,可看不到這般冷清的天色,大多要掩蓋在層層疊疊的雲層裏,但眼下親眼見過,總覺得心底同擂鼓一般不安寧。”

    “兄長可曾缺銀錢?”

    清瘦的青軒樓主人突然開口,問得任輕乾一愣。

    紫昊的朝堂官員,微末小職最是低淺的官職,或許憑俸祿頗有些喫緊,但如何說來都大抵是衣食無憂,或許是因多年前那位聖人窮兵黷武,一味抑制文官,因此纔有這等景象,現如今文官俸祿,反而是要比武官高出不少來,又何況是任輕乾這等大員,雖是離了紫昊皇城,不過單論俸祿,卻比以往更勝。

    “可曾缺權勢,想來如若是能將關外經營得妥善,再憑兄長在羅網一道之中的本領,哪日再回皇城,怕是如何都要躋身一二品,當然是不會缺的。”青軒樓主人同樣沒去看神情一時有些肅然的任輕乾,也是擡頭向茫茫飛雪深處,“山間人移山倒海,念起摧城,正因不曾有制約山上人的手段,纔會始終覺得惴惴不安,正是因未曾親眼見過山上人究竟有一份多大的威風,總覺有些提心吊膽,依我所見,兄長所畏懼擔憂的並非是修行人,而是事有未知。”

    半晌過後,任輕乾才釋然一笑。

    孤身佔去皇城近半張羅網主人,歷來習慣將萬事都牢牢攥住,大事小情,非議消息,如若蚊蟲過境,皆是懸於羅網之上,儘可隨意取用,再者說來官居四品,而尚有升遷餘地之人,無論面上瞧來多是和藹親善,真到緊要時節,還是要將萬事都摁到自身指掌以內的。

    不過更惹任輕乾意外的,是這位最擅藏鋒的青軒樓主人,兩人相識極早,在任輕乾才躋身朝堂做芝麻大小官職的時節,青軒樓主人只是位在關外艱難乞活的小郎中,這般年月過去,高處相見,自是有些話不當說,有些話當說,但以其一貫以來的舉動,今日並不該脫口而出這番話來。

    “放眼人間,知己難求。”

    人羣散去的天公臺處,有老道敞懷,袒露小腹啃一條羊腿,喫相極差,纔不過三兩口下肚,鬍鬚處就掛滿油光,依舊渾然不覺,以至於面頰處都掛起油霜,很快在這等寒天裏被凍凝發白,仍是興高采烈,神情快然。

    而在天公臺不遠處憑空多出一座山來,倘如是有人目力能洞穿茫茫風雪與夜色,必能瞧見山上有道依稀可見的身影,穿得同北境所有鋪面生意裏的賬房一般無二,但兩眼卻是漆黑,山間反而多出兩枚燈籠。再不遠處,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人,斜靠到天公臺外一十八枚石柱處,同樣在仰頭望天,見愈發兇烈恰如烽煙的風雪壓到人心頭處。

    距青軒樓並不遠的一處客棧以內,劍客才收拾罷行裝,便蹙起眉來,顧不得一旁姑娘閒扯牢騷,卻是不知爲何盤膝坐定,同樣擡起兩眼,凝望着這座北境數十年來都未有過的大雪。

    很多事都會在這場奔襲而來,不依山水而存,肆意妄爲掃巒掀檐的大風大雪其中,找尋到所謂的定數二字,但對於雲仲而言,這等定數未免來得過於兇頑突兀,甚至於有些埋怨自身,爲何不曾提早察覺。

    夜深方知雪重,時聞驟折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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