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真人護短
    灰衣老僕僅僅用了一掌,就廢去夏景奕滿身的三境修爲,即便是夏景奕自願,空門大開,命老僕出手廢去自己丹田,但所展露出的修爲,全然不似夏景奕初想的那般淺薄。

    “別覺得是多年勤懇毀於一旦,其實能有性命留下,就是最好的收場法子。”老僕攙扶渾身像被抽去骨頭的夏景奕走上車帳,自己則是跳上車伕位置,邊牽繮繩邊回頭笑道,“還未到青泥口外時,咱曾瞧見那等說書的茶樓,裏頭有不少粗通文墨的看客,紛紛嗤之以鼻,有意嗆那位說書先生,誠然皆是耗費不少功夫勤學苦練得來的學問,賣弄一番指正錯漏,也不失爲好事,全然說不得有什麼不妥,但總有些藉此擡高自身的嫌疑。”

    “多年苦學,雖未有功名傍身,做到那等上安黎民,下治小患的官場中人,但最好還是莫要用辛苦多年得來的學問,當做是自個兒凌駕旁人的理由,即使是此時空有壯志雄心,而並無時機青雲直上,可藉此當成賣弄或是驕縱自滿,還是不甚適宜。”

    “你修了許多年的劍,就應當將旁人辛勤踩在腳下?天下就不該有勝過你夏景奕的劍道大才?都是在屍山血海裏殺出一條活路的,誰又能看不起誰呢。”

    老僕一邊講着,一邊將車帳向北趕去,只是言語之間並無平日裏奉承之意,甚至可說是不曾給夏景奕留半分情面。然而就算是夏景奕此時惱火,多年勤修已是眼見廢去,周身經絡空空蕩蕩,更是不曾有三境以頂的大好靈覺五感,只覺得周遭事,與老僕言語聲都是虛浮朦朧,便愈發沉默下來,死死咬住牙關,一聲不吭。

    遭人廢去修爲,本就是好大的苦楚,武道不過是一間屋舍,破開初境時,便相當於推門而出,眼界也從家徒四壁,轉爲天高地闊,更何況是三境已能初見所謂飛天遁地的妙處,而此時修爲一廢,無壓於好容易攀巖窺見山巔景緻,就遭人生生踹到胸腹處,重新落回谷底,滋味當然是不甚舒坦。

    往常可催發自如的丹田與經絡其中綿延飽足的內氣,瞬息被抽離得一乾二淨,甚至五感知覺都是瞬息之間遲鈍下來,由世上少有的修行人,變爲尋常凡胎肉身,這般經絡空空落落的景象知覺,任是何等心思放達者,三年五載之間,照舊是不能緩和,何況是夏景奕這等最是心高氣傲之人,往常所遇修爲不濟者,有時踩上一腳也是稀鬆尋常的事,然而現如今自身卻是變爲階下囚,被老僕挖苦半晌,雖是雙目緊閉,可臉色照舊鐵青,死死咬住慘白嘴脣,險些見血。

    苓霏卻始終很是擔憂,望着夏景奕雙目緊閉,雖是有心責怪灰衣老僕,言語未免太過傷人,可分明曉得,乃是夏景奕自身願賭服輸,命老僕廢去自身修爲,一來是那位劍客勝出,而夏景奕落敗,不曾身死已是最好的收場法子,二來自廢修爲,保全的卻是三人性命,於是雖說老僕說話不留情,苓霏卻只是抿住脣齒,輕輕伸出一隻手去,握住夏景奕冰涼且老繭遍佈的雙手。

    起初夏景奕相當強硬將苓霏手掌甩開,三番五次過後,苓霏卻是貼上前來,費力扳過夏景奕身子,憑肩頭枕住後者僵硬頭顱,雙手攏住其肩頭,竟是當真將這位堪稱是灰頭土臉,心氣盡消的劍客攬到懷裏,甚至苓霏都不曾曉得,自己何來的這般力道。

    “如是你願學,我也曉得幾式劍術,未必有多強橫,可倘如學成,未必就趕不上那雲仲,正巧是打落你渾身傲氣,少了不敢說,只需三五載,就又能有位三境往上的劍道大才,人生來苦短,何妨一試。”

    老僕說來無心,按常理而言,夏景奕也斷不該深以爲然纔對,本就是位很是尋常的老僕,知根知底,眼下卻是無端說出這麼一番猖狂話來,依夏景奕的脾氣秉性,大多是要嗤之以鼻,可就在老僕輕描淡寫說出這番話後,方纔還是行屍走肉似的夏景奕,緩緩睜開眼來,問了句很是蹊蹺的話。

    “方纔那人已是強撐身形,如是我那時出劍,可否能勝他?”

    老僕輕蔑笑笑,頭也不回答道,“那人方纔喫過無窮苦頭,你憑啥和人家比?真要是覺得有幾分勝算,憑你性情,真會忍住不出手?”

    夏景奕語塞,自嘲一笑,隨即將外袍搭到苓霏身上,自己則搖晃着身形掀開厚重車簾坐到老僕身側,翹起腿來面對無窮無盡大雪,任由其壓滿眉梢。

    現如今這位老僕,必定不是原本那位相熟已久的老僕,輕描淡寫之間廢去一位三境以頂的本事,起碼不是原本那位老僕能做到的,但明知如此,夏景奕也不打算戳破,畢竟眼下如今,既沒有奈何人家的本事,更不曾在這位老僕身上,瞧出哪怕一線一毫的殺意,倘如真能再走到三境,見天寬地闊,反而是要謝過纔對。最令夏景奕感到狐疑之處,是分明渾身修爲盡廢,而又敗給雲仲,這道本以爲最是難解的心結,竟也是蕩然無存。

    原來多年練劍修行時節咬牙切齒,在自身看來如何都不能化解的心魔,從來都不見得能怪罪到旁人身上,何況那雲仲雖是摘不開干係,倒也是給了句說法,而隨即心結,便是煙消雲散。

    聽聞一旁笑聲,老僕很是狐疑瞥過夏景奕一眼,總覺得這小子八成是修爲盡廢,於是有些魔怔,因此很是嫌棄朝一旁挪了挪,促狹道來,“想到什麼好事了,樂成這德行。”

    夏景奕笑着擺擺手,“沒什麼好事,只是突然發覺,當年那個被整座幫派擠兌得無處容身的死孩子,好像終於走了,臨走時誰也沒怪罪,只是怪罪自己將那幫派看得太重,以至於到處記恨旁人,忒不地道。”

    馬車緩行,風雪無遮攔。

    遍地狼藉的天公臺內,張太平同樣是窺見大雪已至,從一旁撿起斷成兩截的道冠,重新戴到頭上,順手撥開廢墟土石搭救徒衆,見並未有人身死,才孤身一人顫顫巍巍離去,沒理會身後負傷徒衆挽留,而是徑直走回到住處,將往年所穿的舊衣,些許金銀細軟團入包裹,斜挎到肩頭,同樣也是走出這座青泥口,一步十丈,僅是不過一炷香時辰,就已是站到青泥口以北處,少有人煙的山腳下。

    此地屬紫昊要道,雖是狹窄,但向來不允商賈旅人通行,這山嶺更也無名無姓,只是山腰處有這麼方不曉得何年何月建成的腐朽木亭,山勢雖不高,然而總能望見部分紫昊北關,得名望北臺,此時雖正值北地隆冬,大雪覆壓,此時朝向紫昊張望,倒更顯孤絕蕭寒,蒼涼壯闊。被人世間遺忘許久的蒼涼山路處,枯葉早逝,時近清晨破曉,而有位道冠折去一半,同樣蒼老的老道順破損石階而上,很是喫力坐到亭子當中,學舊年間來此山中的行人,擡眼觀北關。

    天外雲氣蕩蕩,只是可惜道門所謂紫氣,張太平從來不曾見過,而在今朝天色未明時,雙眼神光炯炯,在天外窺見一線紫氣,浩浩蕩蕩轉瞬已逝。

    當年自家師父所言的太平圖卷,乍看之下遍地皆生,可終歸是不得長久,而瞧來唾手可得的太平二字,不過是兩座山之間懸絲,人們行走其上,步履維艱,總有朝一日不能盡免於難。

    生來不近道,而生來親道,算是將張太平本心一語道盡,所以便收拾起行囊下山而去,再不回顧,便說是江湖夜雨十年燈,卻也不可言盡一路辛苦折騰,可惜終究是距四境有那麼一線之隔,因此所行的事行不得,所悟的道圓滿不能,終日漲羽翼生爪牙,作威作福,而不思入世二字。

    山上有幾位道人前後上山,紛紛佔據木亭四角,但遲遲不動,張太平無需細看,便知曉這幾位乃是當今道門之中相當有出息的後生,也就懶得過問,而是受寵若驚似地站起身來,雙手護住這木亭一角。

    其實從那位小道童現出蹤跡時,張太平就算到應當有這麼一轍,即使是那道童身上不簡單,大抵是自家那師弟提前算到,憑大神通遮蔽天機,只可惜仍是稍稍遜色了些,被旁人先算一步。

    “三清觀道門八子,奉命誅邪。”

    爲首那位道門中人先行並指,而是先行朝張太平行禮,而後纔是遞出一道虹光,同周遭七人並指所遞出虹光,嚴絲合縫籠罩住這座木亭。張太平依舊置若罔聞,只是聚精會神望向木亭一角,以朽木爲根,在這般天寒地凍時節,探頭探腦伸出的一截綠苗。

    而始終無人在意的漫天紫氣,頃刻盡收,轉而是有道黑白交錯的迷濛氣瞬息落在木亭上空,震碎八人遞來的虹光,尤其是八人其中的陽雲陽雨二人,神情忽然一變。

    兩人曾在飛來峯外,被一位出手相當蠻橫的老樵夫揍得昏將過去,即使是回返道門,也向來守口如瓶,從不敢與三清觀其餘師兄弟開口,畢竟乃是相當丟人的一樁事,可今日見的這陰陽二氣,卻是比那老樵夫的手段更爲熟悉。

    道門從來不缺護短的主,即使張太平已是叛離師門許久,同樣不缺人護着。

    昔年道首李抱魚真身未臨,卻是相隔無盡遠,借諸天紫氣化陰陽,爲的就是護短,甚至不屑於稍稍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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