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知否,知否 第四章 知怨
    夏夜已有幾分涼意,夏去秋來,也離秋收時節不遠了。農忙時節,學堂也給學子了一段不長不短的閒暇,畢竟鎮上人家或多或少都有十幾畝莊稼地,耽誤了秋收的好時辰,遇上大風大雨,尋常人家燈油都要掂量着用,何況是讓麥子白白爛在地裏這等大事,實在承受不起。

    往年這時候,這就是令雲仲最頭大的事。秋收之後讓太陽烤得脫一層皮不說,麥穗戳在汗水浸透的臉上,可跟舒服沒有半文錢關係,鐮刀割破手劃破腿更是常事。

    每到割破腿或者汗進了眼,雲仲總是直起腰,看着人家家裏的漢子在田埂裏揮汗如雨的樣子,再看看孃親髮絲淌下的汗珠,便沒來由的有些怨氣。自家這個爹,可真是甩手掌櫃,所有的活兒怎麼都是我們做了,你做什麼?

    少年最愛做的事,便是每天日頭西沉,家家戶戶收工之後,能在田壟裏抓上兩隻螞蚱青蛙,或是找一根直長直長的木棍,再加一蓬枯黃長草,這時候就能學學那書中俠客,拔出“寶劍”,身披“蓑衣”,把那雜草看做江湖歹人,一劍下去,惡人倒下一大圈,心裏就頓時升起點點月下殺敵的豪氣。

    有時隔壁田壟的孩子也跑來湊熱鬧,學着雲仲的樣子朝着不知道得罪誰的雜草一頓揮灑,美其名曰“我一劍之下,快雪時晴”。既然是江湖中人,自然有互相看不順眼的時日,於是兩邊塵土飛揚,打到激烈時,劍也扔了,倆人抱成一團,不知嘴裏啃了幾口泥土野草,而最終的結局,一般都是以鄰家孩子哭着跑開,嘴裏還喊着:“雲仲我告訴你娘去!讓你娘把你三條腿都打斷!”而第二日,兩位俠客便又稱兄道弟,恨不得當即拜把子做異性兄弟。

    秋收結束,雲仲孃親淋了一場大雨,病了。

    揹着布包的鎮裏郎中來看過,搖搖頭說這病他也沒見過,古怪得很。老郎中猶豫着開了兩副藥,就勸少年去另請高明的大夫,切莫延誤了時機。委託郎中給爹寄了一封加急家書,雲仲就跑去給孃親熬了一碗薑湯,手忙腳亂把胳膊燙出個大泡,自己卻渾然不知。孃親看着心疼,匆忙喝了口兒子煮的薑湯,便心急的下牀找針。

    偏方說,針在火上烤一烤,把水泡挑開,就沒事了。雲仲看着娘慘白的臉色,覺得針扎着真是刺疼。可是最疼的好像又不是胳膊。

    次日雲仲早早起了,去拍街坊安嬸家的大門。

    安嬸是個敦實黑寬的中年婦女,前些年男人在青柴縣幫工修葺佛堂,將將完工時,大殿的佛陀金身無故轟然倒塌,將他連同兩個同鄉埋在地下,等人來救的功夫,已經嚥了氣。負責監管這事的知縣老爺唯恐惹出禍患,賠給三人家眷各家百兩銀子,喪葬棺材費用一併接下,只是囑咐幾家切莫聲張,往後有何要求儘管去衙門找他就是。得知消息,安嬸茶不思飯不想,哭了三天,眼睛都腫得看不清路,可日子該過還得過,將兒女送到了青柴有名的學堂,食宿皆是知縣出資,算是不幸中的一點寬慰。

    雖然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的安嬸,爲人相當和善熱絡,每逢誰家有急事都會幫着照看一二,人嘴碎了點,但確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好心腸。

    聞聽叩門聲,安嬸急急忙忙敞開門,帶雲仲去屋裏坐下。

    “嬸兒,我要去一趟青柴縣,去給我娘請郎中回來,這兩天就麻煩您多費心了。”還沒等落座,雲仲就懇求道。

    安嬸個子不高,矮墩墩的,臉色黝黑紋路深重,一看就知道是本分的莊稼人,當下瞅着面前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你一個孩子家自個兒去青柴縣,當真能行?能記住去青柴的路?況且這幾天剛下了一場大雨,山路崎嶇,萬一出了岔子又怎麼同你爹孃交代?也真怪你爹,一年下來也不見個人影,把家裏的擔子都留給媳婦孩子,這算什麼說法。”

    少年抿住嘴脣,沉默了會,說道:“我能行的。”

    出安嬸門之前,雲仲把老郎中開的兩副藥拿給安嬸,仔細交代了熬藥的種種流程,大火幾個時辰、文火幾個時辰、藥罐蓋開多大縫隙等等,又怕人家不上心,遞給安嬸兩包藥裏,偷偷夾了十幾枚銅錢。

    雲仲回到家,再三囑咐孃親好好吃藥休養,等他把郎中請回來,一定藥到病除不留隱患。孃親自然看得出雲仲那份故作輕鬆,也知道自己勸不動兒子,只能把話嚥進肚子裏,默默點了點頭,讓雲仲一路小心些,不必非要趕那點時間。雲仲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家門。

    十月上旬,這等時節可與初秋不同,行走間風習習蕩蕩,轉季的架勢鮮明,一場秋雨一場寒,幾場秋雨過後,天氣稱不上涼爽,反倒算是內蘊冷意了。少年裹裹衣裳,大步前行。

    出鎮口時候,少年仔細檢查了身上物品:一身打了幾個補丁的短褐,一雙破布履,藏在腰間的一小包碎銀,乾糧水囊,兩張藥方,一小卷乾硬草繩,一把肉鋪劉叔那借來的剔肉匕首,三根老爹上回歸家留下的火摺子。

    臨近晌午,雲仲出了鎮子,往青柴縣走去。

    夏轉秋,白天就短了許多。行至離小鎮十里地的小樹林時,天已經擦着些黑了,少年瞅瞅眼前黑漆漆的小樹林,有些心慌。掏出包裹裏的水囊猛灌了一口水,擡腳向林子走去。偶然瞥見枯黃落葉上上有一根直長直長的木棍,少年撿起來,耍着書上學來的劍花,一步步走進林深處,嘴裏還哼着瞎諏的歌謠。

    “一劍一劍又一劍,牆頭小鬼兒都劈爛。”

    “一山一山又一山,劫道歹人忒難看。”

    “瞧好了咱家手裏一把青霜劍,看好了本座袖子裏邊有乾坤。”

    “一劍一劍又一劍。”

    少年不知自己聲音已經略微有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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