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人世行劍 第一百零一章 千日與一時
    兩人說話功夫,遊舫已悄然行進數裏,王公子與老主薄談罷,隨即各自落座,小飲茶水潤喉。兩人皆未有過多言語,只是偶爾閒聊幾句,多半是談論燎河沿岸兩側的風土人情,始終沒去提及方纔那番話。

    但即便是站立兩側聽侯吩咐的丫鬟侍女,亦能聽出二人此刻言語,並不像方纔那般生疏客套,反倒有了點少年郎與垂垂老者相談的意味。

    老主薄心中不禁暗自稱讚,這位公子不愧是高門中走出的俊彥。自己只是略做指引,後者便可將沿岸風物習俗猜個十之八九,並引出別處民俗與之對照,當真稱得上見多識廣,而非僅曉得些細枝末節就侃侃而談的末流文人,心裏便不由得頗爲感慨。

    人之將老,總豔羨潮日初生,迢迢萬里的勃勃景觀,不外如是。

    “雖說兩岸繁榮,且漁舟雖是密集,可這排布卻相當有章法,此處想必也是您的手筆。”王公子小飲過兩盞茶水,同身邊的主薄說道。

    “公子說笑了,您瞧下官這把花白鬍須,黃土埋掉大半截枯朽殘軀的年紀,哪還能有什麼新點子。這建塢鎖舟的法子,乃是村落中人集思廣益所得,下官只不過是將此法上報縣令大人,逐地推廣罷了,當真不算下官的功勞。”

    王公子一愣,他還是頭一回見將功勞撇得一乾二淨的官員,頓時便又起了興致,所以將茶盞慢條斯理放於桌上道,“漁舟佈置停放的確有講究,但在晚輩看來,兩岸來往仍有不便之處。漁舟渡船雖多,可橫跨整片燎河時江心水流湍急,若是有半點差錯,恐怕整隻渡船之上的百姓就得平白丟掉性命。”

    老主薄沉吟片刻嘆道,“確如公子所說,每年猝於渡河的百姓,大抵就得有四五十餘,倘若是不出紕漏倒還好說,可只要有這麼一遭,折損的性命便不在少數。”

    “我曾與縣令大人談及此事,欲修築一座堅實渡橋貫通燎河兩岸,怎奈這燎河水流過於湍急,修橋極難,實在找尋不出一位本領高深的造橋匠師,幾經輾轉,只得悻悻作罷。”

    王公子輕輕捏碎手上果仁,隨手將其扔出遊舫,“朝廷於水路通達處均配有能工巧匠,爲何不請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若是整日放他們無所事事,這月俸豈不是白髮了?”

    頤章國前些年定下一條法度,那便是凡水澤江河繁多處,地方皆會常駐幾位造橋匠師。雖無官職,但由朝廷每月發俸,旨在留住這些位本事過人的匠師,若有需修築橋樑這等事務,也無需在各地苦苦找尋。這羣匠師平日裏無事便可帶徒前往各地江河探查,且每月俸祿頗高,假如有造橋營生,還可多拿一筆銀兩,相比何處找尋活計,自然是舒服穩妥許多。於是趕去各處郡縣應召之人極多,照理說定不會出現老主薄口中無人可尋的現象。

    老主薄苦笑不已,連連搖頭。

    “那些匠師能耐了得,平日裏閒散慣了,況且月俸厚實,誰還願意受苦受累出門參與修橋的活計,即便整日在自家宅院中繪圖著書,也不願出山。更有不少年歲漸長的匠師,大都是差遣學藝未深的徒弟前往。與其說是拔高修橋能耐,倒不如說是前來應付差事,築起的跨江橋不出數年就垮塌崩裂,平白無故浪費錢財,倒不如不請。”

    公子良久都未言語,只是在侍女眼中,那雙眸子深處的暴戾一閃而逝,尤爲滲人。

    “無妨,待我過些時日親自造訪便是。”

    月明星朗,夏夜晚空正值清爽,始終裹身的燥熱氣息,退卻得煞是乾淨。

    燎河只聞泠泠水聲,水浪被遊舫船頭排開,翻覆起伏,似推出兩扇黃玉鸞刀。村落寂靜,多數人家點起燈火,趁着夜涼之際搬出草蓆蒲扇,談笑間撲打流蠅腐草,不知月至中天。

    河面微風挑鬢尾。

    的確是盛夏爲數不多的好時辰。

    王公子輕叩八仙桌,嘴角微掀。

    他目力極好,隨意一瞥,便見到遠處河心之中,有一葉小舟順流而下,輕快迅捷,卻絲毫沒有躲避遊舫的意思。

    此刻遊舫一層的侍衛早已嚴陣以待,將右手置於懸掛腰刀刀柄之上,齊齊注視眼前舟船。更有人取出背後箭羽,拽滿弓弦,只等一聲令下將那舟中人射個裏外通透。

    從古至今,刺客刺殺之舉甚多,因刺殺顯官國君者聞名天下者不在少數。行刺要職乃至一國之君,致使大軍羣龍無首以至兵敗的例子,着實在史冊中屢見不鮮。

    而在刺客行徑當中,屬順水刺殺最爲狠辣。只因急流之中舟船搖晃,即便提前覺察出刺客動向,彎弓射之亦未必能中。更何況刺客多身手極好,善攀山泅水,一擊不中,則可越入江中全身而退。二來順流直下,輕舟之疾更甚奔馬,若動雷霆,以至於侍衛軍甲尚無半點應對,便已瞬息得手。

    “公子,那小舟之上似乎僅有一位提簍老翁,並無旁人,若是穩妥起見,倒不如先出手爲強。”後方角落處走出一人,身形瘦高,但行走時落腳卻極紮實,打眼一瞧便是十成的練家子。

    “無妨,畢竟如今盟約仍在期內,彼此之間都留着些顏面。再說本公子又不是什麼朝中要員,總犯不上爲殺我落下把柄,靜觀其變就是。”王公子面色如常,但眼神中冷厲之色,於月色中更濃。

    舟中老者,此刻正端坐舟頭,捧着魚簍愁眉苦臉。

    當初那位境界深得嚇人的胖掌櫃曾問過,何爲五境。境界之分對於修行有成之人來說,可謂人人皆知,雖說他未曾拜入什麼仙人山頭,但起碼曉得這等常識。可那掌櫃的卻繼續問,何爲四玄,老者便徹底呆楞在原地,不知所云了。而那胖子忒不厚道,見老者沒搭茬,吧嗒吧嗒嘴繼續問道。

    “可知何爲兩天關?”

    河風浩蕩,老頭咬牙切齒,“等我境界追上,非得問問你我身上統共有多少片鱗。”隨後便解氣似的笑笑,繼續端坐,任憑小舟順水而行。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