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燁意志消沉地坐在黃花梨木交椅裏,默然回想着自己的從前,顯得孤獨而頹唐。
連日以來,鬼咒的折磨令他變得骨瘦形銷,眼窩已然深陷起來。
門外的敲門聲阻斷了他的回憶,使得獨孤燁回頭喊她進來。而楊清妍則將那碗藥湯放在案邊,在她臉上始終掛着動人的笑容。
“燁哥哥,該吃藥了。這藥湯是滋補氣血的,對你的身體大有裨益。”楊清妍從懷裏掏出紅綃來,替他擦拭着額頭上的細汗。而後她將目光從獨孤燁的身上移開,並且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吾聞城中長者所言,此地的紅巖寺頗爲靈驗,成日都有數千虔誠的香客前往其山門,燁哥哥不若隨我一道上山靜養數日?”
可惜的是,他卻始終坐在那兒一聲不吭,空洞的兩眼只是木然地盯着黯淡的星空。見此情形,楊清妍頓時睫毛微垂,眼底的熱忱逐漸黯淡下去。而後她便施禮告辭,雙手絞在一起別過身去。
這時,獨孤燁忽而開口道:“你的手怎麼了?”
“噢,沒什麼。”楊清妍下意識地捂住綁着白布條的手腕,不以爲意地笑了笑,回答道:“方纔在坊中準備藥材的時候,不小心讓刀給割傷了。妍兒並無大礙,燁哥哥無須介懷。”
“你這又是何苦呢?”
聞言後,楊清妍頓時神情微震,臉上的笑意忽而凝結起來。
獨孤燁擡手從藥湯上拂過,令那碗黑褐色的藥湯登時紅了起來。這哪兒又半分藥湯的模樣?分明是一碗溫熱而鮮紅的人血!
“你以爲這種障眼法能瞞過我嗎?”他說,“在山洞裏的時候,你本該殺死我的。”
“燁哥哥別說了,你的心裏分明曉得,此事妍兒是辦不到的。”楊清妍緩緩別過身來望他,微紅的眼角頓時濡潤了起來。
“若是我告訴你,我便是太辰國的昭信王兼左大將、進行第二次食日戰爭的罪魁禍首,你還會像現在這樣猶豫不決嗎?”
“什麼?”
“你不是想知道,十三年前我到底去哪兒了嗎?”獨孤燁注視着對方的眼睛,繼續說道:“當年,我跟母親在滅門之禍中僥倖活了下來,便逃往太辰國隱姓埋名,過了許多年平凡的人生。
“後來,卻在一場紛爭中無心插柳柳成蔭,得以在那裏認祖歸宗,從此易名獨孤燁。我在乾照同南宮繪月成婚後,便遷往凜州理政練兵。
“而今我奉命討伐南華國,率領三十餘萬暗妖騎攻佔隴右跟北冥,犯下的罪孽簡直是罄竹難書。然而,兩國戰事因我而起,亦必由我來終結。只要你現在拿劍殺了我,一切便會重新回到正軌。”
而後獨孤燁心意一動,逍遙劍頓時飛出劍鞘。只見它平懸在楊清妍的面前,略微顫動着的劍刃發出陣陣轟鳴,似是因之而泣。
正所謂萬物有靈,劍亦如此。
“這些事燁哥哥若是不說,妍兒自然也能猜中一二。那日在山洞外有匹紫背龍馬臥雪長眠,妍兒便知道你就是那失蹤多日的左大將。
“可是,哪怕你便是外界盛傳着的妖族餘孽,那又如何呢?”楊清妍忽而揮手推開劍刃,上前溫存地摟着他的頸項,動情地回答道:“無論經歷了多久,你始終都是我的燁哥哥啊。
聽罷,獨孤燁按着她的手背黯然落淚,忽而哀傷地笑了起來。
寒山深處嵐氣漸升,古剎在淡白的霧靄間時隱時現。點燈的僧侶在佈滿紅柱的長廊上走動着,矗立在山間的塔樓覆有一指厚的積雪。
青銅鐘響,聲貫五嶽。莊嚴而雄偉的主殿裏供奉着金光燦燦的彌勒佛像,有位身披袈裟的和尚靜坐在蓮座前,帶領僧衆進行今朝的課誦。
有羣年紀尚小的沙彌們分列兩傍,個個在捧經誦讀時都顯得心不在焉。其中最小的那個沙彌的精神最爲萎靡,已經悄然打起了瞌睡。
年高德劭的空山大和尚乃是本寺主持,生得慈眉善目且體態發福,此刻正在略微垂首唸經,面前的木魚篤篤作響。
天色微明,雞鳴聲起,前往山門參拜的香客逐漸多了起來。香火櫃裏不時傳來叮噹的響聲,盤香的煙氣籠罩着寺廟。三尊鍍金的佛像前站滿了虔誠的信徒,參拜過後的施主們從殿門魚貫而出。
在紅巖寺內靜養多日的獨孤燁下了榻,獨自登上覆雪的石階,往那硃紅的佛殿走去。而空山大和尚在誦經完畢之後,恰好用餘光睃見隔扇門旁的獨孤燁,便起身邀他一同遊寺。
“陳檀越近來似乎病情有所好轉。”
“有賴妍兒跟僧衆照料周全,餘幸得苟延殘喘。”
“翁主大人待你情深義重,還望陳檀越來日莫要相負。”
“方丈何出此言?”
“老衲本不該過問紅塵之事。”空山大和尚略微頓了頓,道:“只是陳檀越在太辰國內位高權重,若是有朝一日兩軍對壘,還望陳檀越能夠手下留情。”
聞言後,獨孤燁卻是顯得坦然自若,開口道:“哦,方丈如何曉得在下的身份?”
“實不相瞞,老衲自幼天生慧眼,能鑑魑魅妖怪。”空山大和尚解釋說,“三日前,自從老衲與陳檀越初見時起,便已瞧出閣下的應龍之身。
“普天之下,唯獨太辰的皇族方有此血統。兼之太辰國的昭信王兼左大將獨孤燁失蹤一事,在淮北風傳開來,老衲方纔略有所悟。”
“既然如此,那方丈何不前往太曜宗邀功,反倒與在此我閒談?”
“出家人當以慈悲爲懷,又豈能因功利而殺人?”
“難道你就不恨我嗎?”
“老衲修十善之業多年,此心早已不動如山。”空山大和尚平靜地回答道:“芸芸衆生,皆有宿命。今生之悲喜,乃是前世之緣結。況且你我各爲其主,又何罪之有?”
“方丈此番大恩,在下沒齒難忘。至於妍兒與我自幼心照情交,我永遠都不會傷害她的。但凡在下爲將一日,便不會領兵進攻淮北,此事還望方丈寬心。”
“善戰善哉,老衲便替淮北的百姓謝過殿下。”空山大和尚雙手合十,而後點首告辭。而獨孤燁則履雪而上,站在殿前石臺眺望遠方。
一羣銀灰鴿銜着金色的朝霞飛來,棲落在古寺頂端的青瓦上。屋頂邊緣的紅色屋檐如鳳尾般翹起,斗拱下掛着罩有一層鐵網的八角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