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饗桑 >第三十二章 利用
    “爲什麼不救人?爹,她是乙婆婆,她可是乙婆婆。”

    小弭驚呆了,現在蛇信又將乙婆婆朝里拉扯了一點,已經來到了她的大腿根部,年的牙齒在剛纔的掙扎中碎了大半,所以,它現在在生吞她。乙婆婆在叫,悽慘的聲音像一把針,扎進小弭亂哄哄的腦袋裏。

    阿邑沒理會兒子,將小弭拽到身後,右手輕輕朝上一揚,嘴裏輕聲說出兩個字,“拉弩。”

    有那麼一瞬間,小弭以爲他是要將年獸射死,再營救乙婆婆,可是弓弩瞄準年後,阿邑卻遲遲沒有下令發射。

    爲什麼?他在等什麼?

    小弭已經說不出話,只能拼命搖着阿邑的胳膊,一雙失神的眼睛盯着面前這個男人的臉,他是給了自己生命的那個人,可是現在,他卻發覺自己不認得他了。阿邑的臉上不住地朝下滴着汗,將他的皮膚塗染得晶亮,汗水下,是他死命隱藏的恐懼和虛僞。

    “它吃了太多人......好不容易逮到它,得先殺掉,其他的......都不重要......不重要......”阿邑語無倫次地說着小弭聽不懂的話。

    “那爲什麼還不動手?”小弭吼了一句,一邊拼命朝前用力,想掙脫阿邑的鉗制,可是抓住他的那隻手像只鐵鉗,從他的衣領挪到了脖子上,將他抓得喘不過氣兒來。

    “乙婆婆......”

    小弭被掐得眼淚模糊,他的身體已經軟了,整個人掛在阿邑的手上,只有腳尖挨着地。他看到乙婆婆朝自己轉過臉來,她現在已經被年吞到了脖子,只剩下腦袋還露在外面。她的痛苦他感同身受,只是,他現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乙婆婆的眼睛上。她的眼睛中,恐懼和絕望已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種他看不懂的東西。

    “說謊。”她說不出話了,卻仍用口型對阿邑說出這兩個字來。

    小弭覺得掐住自己的那隻手猛地顫了一下,手指無力地鬆開,將他丟在地上。

    說謊,沒錯,爹在說謊,全村上下的人都在說謊,他們對她,說了一個彌天大謊。

    半月前,官府派人下來詢問年獸之害,無意間看到了正在指揮村民們建築防禦工事的乙婆婆。後來小弭看到,官府的人來到自己家,與爹關門商談了許久,他感到好奇,便趴在門上偷聽,卻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刺配”,什麼“崖州”,什麼“包庇”。他不懂,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將這件事隨口告訴乙婆婆,可是在這之後,他發現乙婆婆的面色變了,變得有些驚慌,在面對年獸時,都未曾出現過的驚慌。

    “我相信他們。”過了許久,乙婆婆忽然說出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說這句話時,她臉上的神色又恢復成他所熟悉的平靜,在陽光的照耀下,那平靜竟多了幾分神聖。

    “相信什麼?”

    “沒什麼,小弭,咱們再去看看,我怕今年摘的棉桃不夠用。”她說了一句答非所問的話。

    ......

    ......

    “欺騙,”小弭代她吼出這兩個字,“既然要她死,爲什麼還要利用她?”

    人羣被這聲質問驚得朝後縮了縮,而與此同時,年已經將乙婆婆全數吞進了口中,只留一雙眼睛從它尚未閉合的上下顎之間朝外望着,望着那一張張被虛僞塗染得有些模糊的面孔。

    他們都知道,每一個人都知道。

    原來,這是一場一石二鳥的盛筵。

    年發出了吞嚥的聲音,涎水順着它的嘴角滴落,終於,伴隨着“咕嚕”一聲,它將乙婆婆整個吞進腹中,一直大張的嘴巴也慢慢閉合上了。

    “放箭。”

    阿邑的聲音從小弭頭頂飄過,緊隨其後的,是鋪天蓋地的長箭,每一支都帶着呼嘯的風,朝年的方向去了。

    小弭眼前一黑,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

    醒來時外面的天色還是黑壓壓的,只是小弭知道,現在已經不是噩夢發生的那個晚上,因爲他渾身綿軟無力,頭暈沉沉,肚子空蕩蕩,連下牀的力氣都使不出,應該已經昏睡了幾日。

    外間屋子點着蠟燭,燭火一動,他聽到了有人在說話,是母親和姐姐。

    “小弭已經睡了兩天了,也不知道何時能醒。”母親的聲音裏帶着哭腔。

    “娘,您別擔心了,郎中說弟弟只是受了驚,多休養幾日便能好了,只是......只是爹那邊倒有些難辦......”

    “出什麼事了?”

    “他們不知該如何處理屍首,它......和她的......她死得這樣慘,怕是很難安生的,總得想個能鎮住的法子。”

    “有法子了嗎?”

    “有是有了,只是......只是沒人敢去做,他們打造了一口大棺材,將她和蛇皮分別釘在裏面,據說,這叫互相妨克,可以壓住亡魂。可是將屍體釘在棺材裏,這種事誰敢動手?後來沒有辦法,爹就自告奮勇,說他來做,我怎麼勸都勸不住......”

    聽到這裏,小弭翻身從牀榻上滾下來,也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力氣,強撐着他從地上爬起,他抖着兩條腿將一把椅子挪到窗邊,然後踩在上面翻了出去。

    屋外的風很大,卻吹不透濃稠的夜色,小弭踮起腳朝四處望了望,終於發現了不遠處沙灘上那片橘紅色的光,於是,便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着光亮的地方跑去。

    當風的呼嘯被浪潮聲取代的時候,他來到了沙灘上,腳下的沙礫中混雜着鋒利的貝殼,在他腳底板上割出無數道傷口,可是他不在乎,他似乎已經不知道痛了。他的眼裏,只有前方那黑壓壓圍成了一個圈的人羣,人羣的中間,隱約可見一口漆黑的棺材,尚未合棺,棺木和棺蓋都放地上。

    而那陣有規律的“砰砰”的敲擊聲,就出自那裏。

    小弭的腿忽然又軟了,他知道那是什麼聲音,所以不敢上前,可是,他卻不能不去。

    總要有人爲她送行的,即便其他人,都把她當成是一件棘手的麻煩,至少他,是真心來送她最後一程的。

    海浪咆哮着,帶來大海狂怒的氣息,小弭朝人羣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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