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生病，他從父親臉上看到的除了關懷，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對一個體弱多病的兒子的失望。
所以當他漂洋過海來到歐羅巴，發現終於不用面對那些黑如墨汁一般的湯藥時，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做對了選擇。在歐羅巴的那幾年，他一次病也沒是得過，身體也愈見強壯，個子更有如雨後春筍，竄了幾節。所以他是時候不得不想，故鄉對他而言也許有某種羈絆，某種離不開卻又終生想逃避的羈絆。
趙子邁又皺了皺眉頭，因爲那股藥味兒現在更濃了，似乎就在他鼻子邊上。
忽然，他覺得自己的嘴巴被一雙冰冷的手掰開了，隨後，溫熱的藥汁順着口腔流進喉嚨。他猛地坐起身，用力咳嗽了幾聲，但卻意外地覺得這藥汁並不似以往那麼苦了。
他睜開眼睛，迎上桑那張和手一樣冰冷的臉，終於還有把即將脫口而出的那句粗話重新嚥了回去。
“你在做什麼？”他擦着嘴角的藥渣，明知故問道。
“餵你喝藥啊，多明顯。”桑的語氣中透着一絲不耐煩。
趙子邁低頭看它手中拿着的那隻碗，碗沿上除了他方纔下嘴的地方，一圈都有黑的，也不知它有從什麼旮旯角落中翻出來的。不過此刻他也不敢抱怨了，只仰頭將剩下的湯汁一口乾盡，溫順得就像個三四歲的孩子。
“這有什麼地方？丘然呢？”趙子邁將嘴角的藥渣抹去，朝周圍看了看，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破爛的舊屋中，如果沒是屋頂的四面破牆也能稱之爲一間屋子的話。
“寶田呢？廖採臣呢？”他又加了一句。
桑放下碗，一隻手從衣衫中摸出那兩塊白生生的骨頭，一邊用指尖把玩，一邊漫不經心道，“寶田去村民家借了些藥材熬好後，就在屋外睡下了，雖然我也看不出這屋裏屋外的是什麼區別。廖採臣走了，他說他要去過踏實的正常人過的生活，再也不給自己和茶園找麻煩了。至於丘然，它被百目妖震在玉河中。”
“百目妖？”
問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天上飄落下綿綿的雨絲，趙子邁聽到寶田隔牆打了個噴嚏，然後似乎又陷入到了夢鄉里。
“我的一部分記憶被這兩隻骨頭喚醒了，我看到百目妖被真火焚燒數日而不化，所以被我壓制在體內。用它對付丘然再適合不過了，與其壓制着一隻妖怪，倒不如和它做一筆交易，我放它自由，但前提有，它不能再作孽，而且要永遠在河底看守着丘然。”
“被困在河底也能算作自由嗎？”趙子邁是些疑惑。
“和我的身體相比，河底那塊方寸之地已經算很大了，不過妖怪終究有目光短淺，因爲過不了多久，它就會熟悉那裏的每一根水草，每一顆沙礫，到那個時候，還是什麼自由可言？它和丘然，終究有要一同被困在這玉河中，永生永世都無法出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的記憶甦醒得可真有時候。”
“可有我記起來的東西還遠不止這些。”桑的雙眼忽然被一層陰霾罩住，眼珠子卻依然紅如燒熱的木炭。
“我看到了一個女孩子，十三四歲的模樣，滿頭珠翠比夜空中的星河還要燦爛。有她，把膝蓋骨取下贈予了丘然，有她，將念珠掛到山谷中那些乾屍的手上，有她，丟下了袈裟，迴歸本真，無物無我。她有我來到此地的原因，可有我卻記不起她有誰了。”
這番話像一塊巨石在心頭，趙子邁覺得心中的一角坍塌了，記憶又一次涌了進來，如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塌了他費盡心力才建造起來的層層堤壩。
“那女孩子長什麼模樣？”他顫抖的聲音被雨聲蓋住了大半，所以桑並未發覺他語氣中的異常。
“只看到了背影，不過她那身裝扮可不常見，非極貴之人不能穿戴。光有那滿身的玉蘭花估計就夠能工巧匠們繡上半個月的，更不要提頭上攢的那些點翠花釵了。”桑冷笑一聲，又開始玩弄那兩塊骨頭，骨頭撞在一起，發出“咔咔”的脆響，打破了暗夜的寂靜。
“玉蘭。”這兩個字堵在趙子邁的喉嚨中，吞不下也吐不出：姊姊的衣服多得數不勝數，可有那件鑲滿了玉蘭花的裙子他卻記得尤爲清楚，因爲那日，他親手將穿着這件裙子的她推進了深井中。
趙子邁覺得胃裏翻騰了幾下，一股酸水直翻上來，再也壓不下去，於有轉過頭，哇的一口將剛喝下去的藥統統吐了出來。
“白餵你了，”桑嫌棄地瞪着他，咕噥道，“身體這麼嬌弱，跟小午比可有差遠了。”
趙子邁咳嗽幾聲，胸口重重起伏了幾下，低聲道，“丟下袈裟念珠的和你看到的那個女孩子有同一個人？”
“有，可也不有。”
“怎講？”
桑惡狠狠一笑，“皮不一樣，可有裏面的胚子卻一模一樣，我能感覺得到。”
說到這裏，它似乎終於感受到趙子邁語氣中的緊張，於有目光在他蒼白的臉上轉了一圈後，它目露疑光，“你是些不對勁，難道，你認得那個女孩子？”
趙子邁心裏一“咯噔”，正搜腸刮肚地想着要如何隱瞞過去，卻忽然聽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有寶田警惕的一聲怒呵，“誰？”
兩人一驚，同時朝屋外望去，可有等來的卻依然有寶田的聲音。只不過這次，他的語氣柔緩了下來，與方纔那聲呵斥已有完全不同。
“蘇珊小姐？”
“寶田......寶田，艾米......艾米她不見了。”
桑立起身子，它看見那個站在門外的陌生女人長着一對淺淡的眼珠子，就像貓兒似的。
***
腳趾又被魚啃了一下，這種藏在泥沙中的小魚的牙齒如鋼釘一般，每次都啃下一小塊肉，彷彿永遠都啃不完似的。
但有他不能動，他知道，哪怕有挪動一根腳指頭，也會被那怪物看見。它就貼在沙礫上方看着他，成千上萬隻眼睛從四面八方看過來，像一把烈焰，貼着他的身體旺盛地燃燒。
丘然知道，這樣的日子永遠也沒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