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那小廝 >三百六十 願景
    那小廝三百六十願景白骨露於野,百里無雞鳴,是位前朝梟雄在揮師北伐大勝南歸途中有感而發的喟嘆,縱是那場封狼居胥的北伐,在後世史官眼中多被視爲此人生平最爲彪炳的一樁功勳,卻大多刻意遺忘了方圓百里不聞雞鳴聲是件何其可怖的事,也無怪乎在那位窮兵黷武如此的梟雄在天下初定後便再不輕啓戰端,休養生息二十餘載後才使王朝元氣漸復,如此方纔又有了前朝開國後百餘年的盛世。

    “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偃武興文,都是這卷書上講的,那些南面帝王用來休養民生的手段,聽起來不過是幾句話的事,可真要細講這當中的道理,只怕這一卷書還說不明白。”

    晉州並圓城以北村鎮雖不比大堯江南文風鼎盛,卻也不少耕讀傳家,後灣屯季家便在此列。老一輩屯裏人大多都還記得季家祖上那會兒有人中舉的風光,從縣城裏來的樂班子平日有婚喪嫁娶的事請到屯裏來都要出筆令人咂舌的銀子,而那天整個班子挺着儀仗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由遠及近,報喜的人趕在前頭,那日全屯的人幾乎都拿到了季家的喜錢,雖說二十文不多,可全屯男女老少人手一份,那可就是天大的手筆了。

    在屯中私塾擔任塾師的季家男主人將妻兒死死護在身後,方纔開口的蠻人武士身上皮甲沾染了墨漬,書房地面上碎成數塊的雨花硯佐證了那片墨漬的由來,身爲塾師的文弱男人在蠻子破門而入後便以家傳的石硯丟擲而去,沒能對後者造成什麼實質的損傷,卻引得那蠻子近旁的扈從武士勃然大怒,拔刀就要將這隻能提筆看書弱不禁風的男人連帶着身後的人一起砍成肉泥,卻被那個蠻人武士制止,只用了一句話。

    博乎沁家的男人從不殺手無寸鐵的敵人。

    “在臺岌格部,博乎沁家不論是人口,還是牛羊,都和其餘幾個大的家族差得很遠,只有阿爸的帳篷裏有幾卷破書,要不是被我翻出來,多半就要給阿媽當作引火的東西燒完了。”年輕的蠻人武士合上那捲書,有些感慨,“阿爸教會我識字以後就一直有些後悔,說是這些堯人的文字分了博乎沁家男人弓馬上的本領,我想也沒有錯,在同輩的人裏,我的弓馬一直都是最差的那個。”

    一同同樣年輕的扈從反駁道:“臺岌格部會挽弓射鵰還有鑽馬腹的男人,數上三天三夜都數不完,可會讀堯人兵書,知道該怎麼攻下那些大城的,只有家主一個人!忽察家又怎麼樣,在主君面前這麼羞辱家主....”

    扈從說着心頭恨意又起,不過是仗着忽察家在臺岌格部的勢力大過博乎沁家而已,那個只知道帶着伴當和輕騎郊獵的忽察家世子,靠着家族的武士和騎兵,生生從家主那裏奪過先行南下的權力不說,還當着所有臺岌格部家主和將軍們的面,笑家主開不了幾石的弓,是在丟臺岌格男人的臉....

    “好馬要走遠路纔看得出來,草原上,多少年纔有了主君這樣能帶領諸部打到堯人州城城下的英雄。”年輕蠻人武士,同時也是博乎沁家家主深深呼吸,“吃了一場敗仗,死了那麼多奴隸、武士還有馬匹,全族上下多少年的積累都毀在那座城下,換作是別的部族,只怕主君的位置已經不知坐到第幾人,可主君還是我們的主君。”

    扈從撓撓羊皮帽底下發癢的髮辮,他想那裏面大概已經生了蝨蚤:“打了敗仗的,還能是英雄麼....”

    “大堯開國的皇帝,算不算英雄?”

    “當然是算的。”

    草原部族素來禮敬豪傑,即便甲子光陰內堯國大軍多少次北伐草原都殺得血流成河,如今多少父輩葬身在堯人刀劍下的草原好漢,都在咬牙切齒磨刀霍霍,想着什麼時候就能隨大軍南下雪恥,卻並不妨礙他們對那些蓋世名將的尊崇。至於那位大名鼎鼎開國皇帝,即便年輕扈從連以堯人文字書寫自己名字都筆畫都做不成,但所聽草原上老人講那男人的故事,心中也油然生出幾分欽佩來。

    “英雄在你眼裏是不該打敗仗的,但你可知道大堯開國皇帝生平敗績未必就比勝仗少出多少,自起兵以來,身旁不過寥寥幾個卒子的時候一隻手只怕還數不過來,敗的嘴慘的那次,連最寵愛的侍妾都教他那稱王稱霸一時的宿敵砍掉腦袋做器皿,割肉作羹送到他帳前。”年輕的博乎沁家家主悠悠瞥了眼怒色漸起的季家塾師男人,又繼續說這在大堯舉國上下絕對的禁忌,“這位已經佔了天下大半壁江山的霸主除了想要羞辱大堯的開國皇帝以外,更要看看他在見到那盞肉羹後的反應,要是被霸主看到皇帝還有任何東山再起的可能,只怕也不會再有大堯開國皇帝的說法了。”

    “然後大堯開國皇帝是怎麼做的?”扈從瞪大了眼睛。

    “他跪在地上叩謝霸主賞賜的肉羹,喫完肉羹以後被人問及滋味如何的時候,又說但凡是霸主的賞賜,都是金子般可貴的珍饈佳餚。霸主聽聞後仍不放心,又把皇帝最疼惜的幼子做成肉羹賞賜給他,皇帝仍是將那肉羹喫完後叩謝霸主的賞賜。”說到這裏年輕的博乎沁家家主也忍不住頓了一頓,“第三日霸主將皇帝的母親做成肉羹賞賜給他,皇帝在接過他母親頭顱做成的碗盞後淚流滿面,送去賞賜的霸主心腹本以爲找到了皇帝不臣之心的鐵證,可皇帝卻說,是霸主對他的禮遇太過深厚,接連三日都送來甘美的肉羹,令他從心底感動不已,然後他跪在地上,朝霸主所居的宮殿三跪九叩以後將那肉羹喫得一干淨。”

    聽到這裏扈從心底忍不住升起一股惡寒,喫下自己至親的血肉而面不改色,他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情形,日後問鼎天下的帝王竟也會有那樣身不由己的時刻。

    “荒唐!荒唐!連我大堯官家正史都未曾記載,你們這些茹毛飲血的蠻夷又從何而知?”始終將妻兒護在身後的季家主人,也就是那個留了縷山羊鬍子的塾師聽得這兩個北蠻子的言語,連性命都顧將不上,捶胸頓足怒道,“蠻夷,蠻夷啊!”

    年輕的博乎沁家家主並沒有什麼憤憤的神色,反倒是扈從忍不住要拔刀去剁了這個成心尋死的腐儒,可被年輕的博乎沁家主只是一瞥,後者只得悻悻收回已經起手的刀勢。

    “世上沒有通體沒有一根雜毛的駿馬,也就沒有史書上那些毫無瑕疵的帝王。”他似乎理解塾師的惱怒,繼而露出悵然的神色,“你們堯人,生來比我們這些長在草原上的人要幸運太多,有很多很多的書可以看,那個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人是這麼說的,‘到南方去,那些書裏有你想要的答案’,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我的答案,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問問那個人,這個答案究竟是對還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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