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幾家酒肆裏最大的,開在鎮中唯一一條還算寬敞的行道上,兩層高的木樓子,蓋黑瓦,刷着大白牆,在鎮子裏是頭等的氣派場地了。但凡是鎮裏排的上號的人物,都喜歡上這酒樓裏去打打牙祭,雞鴨魚肉在那自稱是在縣城裏大酒樓裏學的手藝的肥圓廚子手裏,的確要比自家老媽子做得色香味俱全許多。
這不剛到辰時,一件敞開的油膩黑圓領窄袖袍衫子裹挾着快二百斤結實彪肉邁過了酒樓的青石門檻子,照例是二樓望得着街上情形的隔間,滿滿一盤子醬肉,滾燙雞子,下酒喫食若干,幾盤蔬果,一張小桌面兒上擠得是滿滿當當,一壺城裏進來的燒刀子,零零總總,抵得上鎮上小戶人家一整月的開銷。誰叫人錢二爺在鎮上有幾家旱澇保收的鋪子,又有近百畝的水田的租子收,每天拎着個鳥籠子裏是十幾兩銀子都買不到手的學舌八哥,滿鎮子溜達,沒事兒去鋪子看看又有多少銀子進賬,天色暗了就哼着早年闖江湖時學來的小曲兒:
“美人兒思慕那習武少年郎,
好男兒迷上那縱馬好風光,
瞧瞧那遊俠兒瀟灑,
看看那大刀客囂張,
天下不止讀書人才是好情郎,
江湖也有千百風流子弟美嬌娘。”
錢二爺當年是混過江湖的,言語中那個不知比整個鎮子大了不止萬倍的江湖裏到處都是小鎮人聞所未聞的故事風景。據說人年輕的時候還跟好些豪俠劍客有過一面之緣,還有幾個思慕他的女俠仙子。可等錢二爺廝混了幾年江湖後遇上了一樁變故,家裏等着他回來繼承家業的錢老爺子身體早已比不上當年硬朗,好容易囑咐了縣城經常要外出做買賣的世交好友,怎麼着把錢二爺綁也給綁回來。
不過錢老爺子世交好友見着錢二爺時,人正和幾個一起在江湖廝混的狐朋狗友犯愁下一頓飯在哪,帶出去的盤纏不消說,自然是早就涓滴不剩,置辦的那身遊俠兒行頭也抵在了當鋪,就差沒把相依爲命的那把刀拿去換幾頓飽飯。二話沒說,帶着去那城裏館子胡喫海塞一頓,再去置辦幾件新衣裳,就心甘情願回去繼承家業。
沒兩年錢老爺子撒手歸西,錢二爺自然而然繼承了家裏的產業,成了鎮裏數得着的有錢人,娶了妻不說,人還納了一房小妾,讓全鎮的老少光棍都紅了眼睛,罵這錢二,娶一個不夠還要再來一個,真當自己是後院兒娘們成羣的官老爺了唄,自然,這些沒錢沒權的老少爺們只敢暗地裏問候秦二爺的祖輩女子,不然讓有武藝傍身的秦二爺聽見,斗大的拳頭咱能抗幾下?
又應了鎮上老一輩人那些道理,出去闖蕩的能有幾分出息,看看人秦二爺還不是回來過這舒服日子,讀書人還有個說法,對,叫什麼浪子回頭金不換。
江湖雖好,容得下怎多無根草,奈何沒個座山門容身,又沒個靠山護身,更別提有幾座金山銀山傍身,隨便一個浪頭都能拍死無數自個兒這樣的小角色,翻翻白眼,錢二爺依舊是錢二爺,在在鎮子上仍是名頭響噹噹的頭等角色。
人在江湖漂。
哪能總挨刀。
嘿, 好歹二爺也算是見識過江湖風景的,現如今明白了個江湖險惡的道理,這不老老實實擱着一畝三分地上過日子了嘛。
又是好一陣長吁短嘆,天曉得這麼個肚子裏沒半兩墨水的彪形大漢哪兒來這麼多牢騷可發。
照平日走了半刻光景,錢二爺便能瞧見自家宅院的影兒,正好在小鎮頭上,一出門便是那出鎮山道,宅院門前的打穀場子有個二三十丈方圓,正中央有棵東倒西歪大槐樹,鎮上黃髮老叟垂髫時便喫過這槐樹花兒做的餅子。
斤把槐花,擇去些有蟲眼兒的,清水洗淨,和白麪一道和成餅子進蒸籠,蒸罷再撒上些一般人家捨不得的糖砂子,便是最好的碎嘴喫食啦。
後來不知怎地,這老槐遭了雷劈,四五六七瓣兒的東倒西歪,好在沒枯死,而今又成了這枝繁葉茂的模樣,也虧得如此,不然早就零零散散成了各家的柴火棒子。
此時青山遮着日頭,日頭已將西沉。
槐樹旁的鎮上閒漢起身拍拍屁股。
田裏地裏莊稼漢子扛着鋤頭結伴回家。
二爺大着嗓子教家裏的老媽子快來開門兒。
那棵東倒西歪老槐樹上有白槐花,奈何輕風無情計,只教花落吹滿地。
忽的有些動靜,碌碌聲聲,又有三五馬嘶傳來,那動靜,比耕田老牛要精神百倍。
衆人齊齊向鎮頭山道口望去,只見鎮頭恰似從天而降下來幾輛車駕,雖有僕僕風塵,可眼尖的幾個閒漢瞅出窗蒙子上的繡錦緞子和那幾匹駕車轅馬的神駿,感情是什麼縣城裏的官老爺和富貴人到咱們鎮上來啦?
那頭駕馬車的簾子被裏頭的人不着力道得掀起,鎮上閒漢莊稼人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這可是城裏來的大人物啊,回頭可不是有了和親戚朋友吹噓的由頭了....咦?竟還是個娘們兒?
還是個真他娘漂亮的娘們兒?!
只見那漂亮得沒話說的娘們兒左邊小手壓了右邊兒那隻瞧着更水嫩的小手,微微低頭屈膝道了聲萬福。
衆人眼珠子因爲瞪得太大啪啪啪掉了一地。
那娘們倒是不知羞的,抿嘴低頭輕笑出聲,笑得老少爺們紅了臉,笑得鎮上婆姨自慚形穢,笑得臉上有了兩個小酒窩。
笑出了那般不世俗的大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