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那小廝 >九十二 微斯人,吾誰與歸
    【歷史】

    大堯史書中,涉及江湖事的記載極少,而烈帝四年秋於江州的那場變故,史官以寥寥數字帶過的同時,在私人的雜記中仍是僅能以曲筆來暗示那年江州的慘烈。

    烈帝四年秋,江州亂。————《堯史》

    江州江湖門派煙雨樓在夥同張家槍武夫襲殺松峯山山主不成後,包括樓主在內五人全數力戰身死,煙雨樓頂尖戰力幾近蕩然無存的同時,元氣大傷的松峯山此後十年都未曾徹底恢復完全。

    然而煙雨樓直到被滅門的前一天,即便收到有蛛絲馬跡的情報,仍未能採取任何能改換命運的舉措,是廣爲人所詬病的。

    據後世的江湖人分析,時任煙雨樓代樓主的吳長伯不是未能採取任何動作,在其推動下,送往武杭郡城江州刺史府的信函中不僅有請求調停的文字,還夾着十張煙雨樓聚攏變賣產業方纔擠出來的千兩面額銀票。

    按照當時大堯朝廷刺史俸祿,一萬兩銀票實在是筆令許多封疆大吏都難以拒絕的賄賂,即便是在富庶有“魚米之鄉”美譽的江州。更何況這請求還是給正爲轄境內已剪不亂理還亂江湖動盪頭疼不已的江州刺史找出的好法子,一舉兩得,何來拒絕的道理。

    收到此信後大喜過望的江州刺史身爲大堯朝廷官吏,親往的可能自是微乎其微。將那十張銀票收入囊中後的江州刺史便命刺史府中兩位老資歷師爺帶着兩名衙門護衛分別前往松峯山與煙雨樓宗門所在。

    處於吝嗇的本性,這位刺史並未給府中這兩位師爺撥發足夠的銀兩,於車馬上便耽擱了相當的時日,加之江州二十年難遇的雨導致行路艱難,這兩位師爺的腳步遠未達到該達到的速度。

    即便如此,江州刺史所留日子仍還能留有幾日盈餘,甚至能趕在煙雨樓頂尖戰力襲殺松峯山山主前,便將那兩封字跡圓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送到松峯山與煙雨樓的所在,或許這場曠日已久的江湖恩怨便能就此打住。

    但那兩位師爺處於對刺史削減開銷銀兩的不滿,還有對其二人隱瞞書信內容的舉措,對此行毫不上心的二人便以遊山玩水的態度一路遊賞,將自家主子的叮囑全然拋之腦後。

    更加詭異的巧合發生在其後,本是行走于山野小道的兩名師爺竟在相當接近的時間分別遇上帶着私騎外出遊獵的江州將軍與其子高坎,地位相去甚遠的師爺偏生又都收到這兩位的的盛情邀請同遊,盤桓數日才被放行,等這兩人形色匆匆趕到滮湖和松峯山時,該發生的已然發生。

    這些坊間流傳的消息真假不知,可江州有幸見過鬆峯山山主高旭和江州將軍的武夫都會驚訝地發現這兩人竟會如此相像。再者那兩名師爺在此行後便沒了半點聲息,就連江州刺史府發放的海捕文書都未能找到這兩人蹤跡,像是從世間憑空消失一般,就連那幾名擔任護衛之職的衙役都不曾歸家。

    種種消息匯聚到一處,讓江州江湖不少聰明人都心驚膽戰。

    有關煙雨樓覆滅的過程,在爲數不多流竄出來的昔日子弟和附近莊戶人家口中逐漸拼湊完整。

    此前延續兩年有餘的煙雨樓和松峯山互殺中,後者由於有徽州割鹿臺的助力,實力相對保存完整,還有開戰後依附的三個江州二流門派弟子以供差遣,檯面戰力便比僅有棲山縣張家槍作爲援手的前者多上數倍,只是迫於張家槍張五戰力屬實出乎松峯山議事堂和割鹿臺的預料,對滮湖周圍的暗殺得手極少,讓原本有“非三層樓以上不殺”規矩在的的割鹿臺刺客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僅能分食煙雨樓還逗留在外的落單子弟。

    縱是滮湖有張五和煙雨樓樓主餘成兩名六層樓武夫坐鎮,對割鹿臺層出不窮的襲殺仍是防不勝防,與松峯山開戰以來,雖斃殺刺客七十餘人,死者卻已近煙雨樓子弟十分之一,其中五層樓堂主三人,四層樓香主、頭領九人,三層樓境界三十八人,二層樓與家眷親屬近三百人,傷殘者二百餘,煙雨樓人心動盪,叛離脫逃子弟也有百人。

    原本號稱樓內弟子三千衆的煙雨樓,在覆滅的那一日,駐守滮湖附近的不過一千零六十,這一千零六十人分三批守夜,在崗者又僅有三分之二,滮湖周圍三裏的地界,湖心島又是分去幾十人精銳,即便代樓主吳長伯諳熟排兵佈陣之法,奈何手下人不依令而行,被割鹿臺刺客於睡夢中割喉者便有不下百人,守夜弟子示警不及,在此便埋下了煙雨樓覆滅的種子。

    當示警的煙火與子弟的喊殺聲終於爲滮湖湖心島上人所見時,往島上稟報的子弟不過堪堪趕到,卻也僅能說出敵襲的消息,來者多寡,實力如何,子弟死傷如何,更是一概不知。

    煙雨樓內除去副樓主吳長伯,對情報蒐集向來是視爲歪門邪道的身居高位者,在門派覆滅的那天對着傳遞消息的子弟跳腳大罵的時候,滮湖旁的死不瞑目的子弟們,以自己的血,來彌補大佬們的錯,以證對煙雨樓的忠。

    在情形岌岌可危的情況下,代樓主吳長伯的決策又與方纔還一同議事情煙雨樓堂主香主們的截然相反,這位在煙雨樓以文武雙全著稱的副樓主直接放棄固守有數十丈水面作爲屏障的湖心島,率領精銳子弟試圖乘舟從水路殺出。

    割鹿臺刺客極精殺人術,數量卻是硬傷,但就是這麼幾十名刺客,卻悉數是武道四層樓,爲首者更是如今煙雨樓已經無人可堪爲敵的六層樓境界,面對沒能聚集僅僅是三五成羣的煙雨樓子弟,死傷頗少,給予這些人於三年來積攢於生死間偌大的壓力,卻讓這些本是悍勇的年輕人都畏懼了。

    自此,煙雨樓此前還能算是抵抗的陣勢轉成了一邊倒的屠殺,扔下兵刃四散而逃的煙雨樓子弟在黑暗中成了刺客們練手的靶子,聞訊趕來的幫手在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也只是支撐片刻,便加入了潰逃的人中。

    當逃散了一夜的煙雨樓子弟拖着疲憊之軀找尋到最近的縣衙官府尋求庇護時,割鹿臺的刺客已經收斂起了爲數不多的同伴屍首,將煙雨樓子弟們的拋屍滮湖上時,滮湖淡青色的水竟被染成了淺紅的顏色,附近壯着膽子趕來的莊戶人家見到此情此景作嘔之餘也是不敢打撈,數日後才由槜李郡派人將這些泡得腫脹的屍體撈上來共埋於城外亂葬崗。

    此後,一年無人敢飲滮湖水,三年無人敢種滮湖菱,五年無人敢食滮湖魚,可見當時的情形是何等的悽慘。

    人數不多的割鹿臺刺客面對乘舟出逃的湖心島上人也未窮追不捨,象徵性地用短弩暗器襲擾一番而已。

    不得不說煙雨樓代樓主吳長伯做出的當時看來唯一正確的判斷,煙雨樓子弟雖說在此役中幾乎損失殆盡,大多數的四五層樓武夫卻都在這些舟船上,好似樹木被砍去了渾身枝丫,可主幹與根系尚存,還有生長完全的機會。

    看似逃過一劫的煙雨樓諸人此時有兩個選擇,一是沿水路出走江州,前往徽州以外的州郡打拼,二是前往刺史府所在的武杭城,向大堯尋求庇護。

    吳長伯此時陷入兩面爲難的境地中,煙雨樓紮根江州百年,若是這般捨去基業去別州重頭再來太過可惜,也有被地頭蛇吞併的風險。然而江州刺史收下那一萬兩銀子後,調停書信遲遲未到,令對“信”之一字極其看重的吳長伯對其的印象頓時跌到谷底。

    或許當時這位煙雨樓代樓主忍辱負重前往武杭城,便能直接得到來自大堯朝廷的庇護,或許還能有藉此翻盤的機會,或許煙雨樓更有破而後立獨霸江州的可能。

    歷史卻容不得如此之多的“或許”。

    乘舟船星夜兼程趕到江州與宿州交界處野河道的煙雨樓衆人途中並未遭遇追兵,到此地,駕船的人也稍稍鬆懈了,當頭的一船與狹窄河道中一條蓋着油布的駁船擦碰了下,身心俱疲的煙雨樓衆人也不願多生是非,欲破財消災,那船老大卻是不依不饒,要拉煙雨樓衆人到官府去。憂心松峯山與割鹿臺追兵的煙雨樓衆人面對這胡攪蠻纏的船老大,縱是泥菩薩也生出了三分火氣,想要動武將其拿下。

    當時詳盡情形已經不得而知,衆說紛紜,流傳最多的版本是已經動刀子的雙方竟是戰成均勢,爲路過操練的一支江州騎射所見,雙方都被當成流寇射殺當場,煙雨樓衆人腦袋被這些路過的遊射割了拎回去領賞銀。

    煙雨樓支撐到最後一刻的是還是代樓主吳長伯,其餘的煙雨樓衆人在那些顯然是特製用來應對江湖武夫的弓箭下死去,唯有一身儒士打扮的吳長伯支撐到了最後。

    當舟船上僅剩吳長伯一人時,岸邊的騎射手齊齊收了弓箭,從中間讓出一條道路來,有一人單騎而出。

    煙雨樓最後一代樓主吳長伯聽了那人言辭懇切的勸降言語後,指着身邊插滿羽箭的屍體說:

    “微斯人,吾誰與歸?”

    隨後拔劍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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