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大雪消融後，綠草遍地，滿樹花開的春天。</p>
聽說江南的春天很美，開封城周遭是無論如何都比不了的，可她從未去過。</p>
祖父曾在平江府任職，可惜那時候她尚未在世，未能見到花開百朵的海濱盛事。她出生就在開封城中，祖父當年喜愛牡丹的習慣也使得府上俱是牡丹花香。</p>
每當春天，她就會與陳婷，小鈺一起出去踏青。</p>
可到了這一年的春天，她卻絲毫都提不起勁，像害了病似的，在家中圍爐靜養，常常發呆，一呆就是半日。</p>
陳婷和小鈺來找了多次，她都不願出去。</p>
連太醫局的人都被請來看過。</p>
“意欲食復不能食，常默默，欲臥不能臥，欲行不能行……”</p>
總之是鬱結於心，時久成病。</p>
開了藥，每日三服，她也不抗拒，都乖乖喝了。</p>
可是半個春天走過，也不見好轉。</p>
別說家裏，就是好友陳婷和小鈺，都愁眉不展。</p>
問她，她也不說。</p>
問得急了，還哭了起來。</p>
她沒有理會他說的莫要好奇莫要多問，自那天相見，後來又去找他。老夫人很是喜歡她，那可惡的門房病重，院子裏就只要他們兩人。她不讓護衛進院裏打擾，即便他不怎麼說話，只要在邊上看着他忙碌的樣子，都是好的。</p>
他跟着老夫人學做菜的樣子，起初幾日很是笨拙，惹得她捂着肚子，笑得直打顫。</p>
可他燒面是極好喫的，問他哪裏學來的手藝，他說有個兄弟在長安，最是喜歡燒面喫。</p>
“你這兄弟也是江湖人嗎？”</p>
“曾經是。”</p>
“什麼叫曾經是？”</p>
“後來他退出江湖了，就不能算江湖人，不過，相信近來他要重出江湖了。”</p>
“他武藝高嗎？”</p>
“天下少有人能比。”</p>
知道他愛喝酒，她每次去都帶酒，看着他喝酒開心的樣子，她就會露出微笑。</p>
直到年後的某一天，春天的氣息愈發濃厚，她邀請他去城外遊玩。</p>
他自是不肯答應。</p>
她故意柔柔弱弱地小聲說：“近來外邊不甚太平，萬一叫我遇到歹人，可怎麼辦呢……”</p>
他只說，“你是大家閨秀，千金小姐，多帶些護衛便是了。”</p>
她有些生氣，當天不歡而散。第二日她乘車出城，在官道上走了小半個時辰，轉入鄉野小徑，車外護衛湊近說道：“有個武人一直跟着我們，爲保安全，且先打道回府。”</p>
她當時就覺的心猛烈地跳動了兩下，挑開簾子，向後張望。</p>
他騎着一匹瘦弱的馬，穿着一身黑色的春秋俠士服，頭上戴一頂范陽氈笠，那杆巨大的霸王槍扛在肩上，就像挑了一支長長的旗杆。</p>
她笑得燦爛奪目，即便這個春天所有盛開的鮮花拿來相比，都要黯然失色。</p>
他在後邊隨着馬的行進而顛顛沉沉，范陽氈笠遮住了半張臉，好似也擋住了他的心。</p>
但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略略擡了一下頭，雙眼依舊被遮着，卻像是見着了她。在這個春天花未開的時節，被她臉上明媚的笑容，所深深地震撼了。</p>
他既未靠近，也未遠離，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邊，陪她的馬車走過鄉野，走過樹林，走過溪流石橋，走過人來人往的小鎮。</p>
直到午時回到城內。</p>
她的馬車在院子邊上的路口停了。</p>
她想跟他告別。</p>
只是在這個路口，還有三個江湖中人。</p>
他扛着霸王槍，開封城內的江湖勢力，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p>
這三個人就是來挑戰他的。</p>
天下用槍的高手，繞不過“楚客行”這三個字！</p>
她下了馬車，站在街邊，看着他與三人見禮，然後揮動大槍，將對方一個個擊敗。</p>
“是我太任性了。”</p>
“與你何干？”</p>
“若不是我惹得你擔憂，恢復了一身江湖打扮，又怎會叫人找來挑戰你呢？”</p>
“我是江湖中人，被人挑戰，與人爭鬥，實乃尋常之事。我只是不願因我而打擾了老夫人。”他頓了一頓，似怕她過於自責，還是加了兩句。“但若因爲我沒有護你出遊而有何意外，我心裏只怕會痛苦萬分。你是很好的女子，爲你平安，而招來一些紛爭，我並不介意。”</p>
她鼻尖紅紅的，眼睛也是紅紅的，再也顧不得身世俗禮，家裏大人如何去想；對他說道：“晚上我做幾道小菜，送來給你嚐嚐……楚大哥，媛媛能夠與你相識，心裏很是歡喜。”厚着臉皮說到這裏，她轉身上了馬車，按着小鹿亂撞的胸口。</p>
他怔怔地站在那兒，看着她的馬車在一衆護衛中遠去。</p>
就算當日被長安劍王謝鼎與血肉屠刀林老鬼追殺了一路，揹着傷重的方子墨，他都沒有一絲畏懼。</p>
可現在，他卻害怕了。</p>
黑夜悄然而至，她踩着黃昏最後的一道霞光，走進院中。</p>
他開門站在一邊，她擡頭對他笑着。好聞的氣息通過鼻腔傳到腦海，他趕緊推上門，回頭的時候，她提着籃子，站在院子裏。黑下來的天空，周圍的景物都失去了顏色，唯有她還鮮明如初。</p>
她帶的小菜很是清淡，按說他是不喜歡的，可他心裏明白，這些菜給老夫人喫最是合適。所以他更害怕了。</p>
即便是不喜歡的菜，在她送來，也能讓他覺得滿意。</p>
老夫人喫好，稍稍坐了會兒，就喫不住勁兒到房中休息去了。</p>
他對她說，老夫人近來身子有些不爽利，打算請個郎中來把脈。</p>
她說，家裏有些名貴的藥材，若是需要，可以送來給老夫人用。</p>
他還是拒絕了。</p>
兩人坐在那兒，他喝着酒，她陪他喝了一些，紅花開在臉上，燭光搖曳，一時間頗多曖昧。</p>
他低下頭沉吟了一陣。</p>
“其實你來的第二天，我就向江湖上的朋友打聽過，這只是往日裏江湖中混跡的習慣。知道你是呂相的孫女，天下間的女子，如你這般家世，不過一掌之數。”</p>
“我沒想過瞞着你，只是這些身份地位，我自己尚且不在意，也不覺得需要掛在嘴邊。”</p>
“於你來說，或許平常無足誇耀，但對我來說，你的家世，註定我們只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是江湖上的粗鄙之輩，如何能與你這等身份的女子成爲朋友？”</p>
“楚大哥！”她喊他，望能阻止他繼續說下去。</p>
可他半點停頓都沒有，不知是不是他在擔心，若是現在停下，可能永遠都說不了接下來的話了。</p>
“媛媛，你我相識，不過是一場意外，我們的生活截然不同，以後要走的路甚至沒有一處交集。既然如此，不如早些回到各自的路上，免得日後難堪，或是叫家人朋友難做……”</p>
他看着酒碗，說到此時，忽然有一股極大的不捨涌出心頭，堵住了嗓子。</p>
他擡頭注視着她——自兩人相識之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無所顧忌地看着她的臉。</p>
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他那雙能夠輕易揮動霸王槍的雙手緊緊地握着。</p>
甚至用了全身的內勁……</p>
可實際上，拳頭裏面，什麼也沒有……</p>
“在我們這些江湖人看來，聚散離別，就跟喝酒喫肉一般。像我這種，愛與人爭鬥，聽了朋友一句話，就會出生入死的人，從來也不曾去想成家的事情。若是想女人了，尋一處勾欄，挑個姐兒風流一宿，也就是了。”</p>
他拿起酒碗，一口喝完。</p>
面前的美人已經推桌而起，跑了出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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