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江湖勿忘 >第十三章 練劍(3)
    得勝酒坊是東市最大的一處酒樓,一共四層,六角檐鈴,紅欄碧瓦,遠望氣勢雄渾,似將軍歸來,誇功慶酒。只叫人瞧了,便覺得酒興大發,痛快淋漓。可今天有人在得勝酒坊裏卻沒有酒興,也不痛快。

    這人是得勝酒坊的大廚,大廚在這裏做了十年,深受掌櫃器重,昨夜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在一道做給城守大人的銀絲魚膾裏多放了一勺鹽。城守大人只嚐了一口,就罵了起來,掌櫃最後記住的是一句話:“趕緊讓他滾蛋,不然要本大人往後來了還喫這種菜嗎?”

    大廚沒有求情,也沒有表示委屈或別的什麼;沉默地收拾了東西,今天在最底下的角落吃了一頓飯,喝了幾杯酒。這般坐到快午時了,他終於站了起來,那些不願不敢勸的酒保默默地注視着他,看着他平靜地走出了酒樓。

    在不遠的一處轉角,大廚靠着牆根,很是悲傷地哭了起來。

    新的大廚在那如同家一般的酒樓裏,穿着他的衣服,拿着他的菜刀……

    也不是隻有他一個,是今日得勝酒坊沒有酒興,且不痛快的人。

    斷了握刀右手的馮暨北,坐在酒樓最高的一層,靠着窗,面無表情地喝着酒。

    他之前的兄弟走得走,散得散,只有兩人跟着他。一個叫王森,好喫懶做,在江湖上認他做了哥哥,雖然他落魄了,但也沒有多動心思,還是跟隨在身邊。另外一個混出名號的山刀鬼彭關力是被他救過性命的,講義氣的漢子,這時給他倒酒,夾菜,還出些主意。

    馮暨北失落地說:“兄弟你說得都可以,只不過做人還是要靠自己。那魏顯給了我一百五十兩銀子,暫時咱們不用擔心花銷,不過要就這麼離開長安,做哥哥的不甘心呀!”

    “還未入魏府的時候,咱們兄弟跟着哥哥走南闖北,何等逍遙,是不能就這麼灰溜溜地離開。難道哥哥對那浪蕩子的提議動了心思?”

    王森叼着酒杯,喝完了杯中酒,還喜歡用舌頭一點點舔杯子,聲音模糊不清地說着:“這小子該來了吧?約好的時辰都過了。”

    馮暨北冷哼一聲。

    彭關力趕忙說道:“他不是說有幾個江湖朋友要同來,介紹我等認識?怕是路上耽擱了。”

    城中的康祥街上,一名年輕男子正慢慢地走着,他一身穿着要是平日只怕會被街上的差役給拿住,可今日城中的差役都給調去了方府,臨近午時,康祥街上竟只有他一個人。

    陽光下的這個男子大大的眼睛東一晃西一晃的,像個賊人。一身月白色麻衣,本是素雅,卻給他到處縫上了補丁,可絲毫不顯得寒酸,反而色彩斑斕,像件戲服,也不知他爲何不捨得丟了——穿破的地方,就隨便找人家的衣服來,撕了縫上去……不挑色,於是身上有五個顏色,看着花花綠綠的。偏偏他個子高挑,身材消瘦,套着有些寬大的麻衣,像是一根掛着衣裳的竹竿在晃盪,顯得滑稽而可笑。

    如果他穿一雙布鞋,還勉強讓人可以忍受,但他偏偏穿了一雙漠北的皮靴,滿是塵土,更顯得不倫不類,靴子又扁了下去,沒了筋骨,人高腳大,十分礙眼。

    他走過長街,就見到前面一戶大家門外站着一名妖豔女子,穿着貞觀服,露出兩條大長腿,牽了一匹棗紅大馬。

    這名男子開口即唱,歌聲竟無比動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女子看向他,見是個年輕的浪蕩子,雖然面目清秀,但舉止輕浮,不由心中暗惱,於是眉目含煞,冷冷地問道:“你故意跳了兩段,是何用意?”

    他直直地走到她的身前,神態自然而輕鬆,笑着說:“雖是江湖緣淺,聚散離常,不過,在下心裏卻對姑娘有一絲非分之想……因深知命途多舛,故而不求其他,唯願平安康樂。”

    這位姑娘是個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即要人命的女魔頭,此時聽了這番言語,已經滿面寒霜,殺機從心眼轉到了指尖,飛梭自袖口滑落,已在掌心。

    他好似一點不知,十分單純地笑着,將頭低了下去,幾乎垂到了腳尖,嘴裏說着:“在下走過江南,走過漠北,走過燕雲,走到長安,纔算知道,豔若桃花,真正如詩中的女子是何模樣……以前只能想象,往後則不用了,多謝姑娘成全!”

    心狠手辣的姑娘本應在他低頭的時候就真正的成全了他,但不知爲何竟然沒有下去手,飛梭依然在掌心,她只冷冷地問:“你可知如此戲弄我,我會要你性命?”

    他已經直起身子,還是笑着,說道:“要我姓名真是太好了,江湖末流無名號,姓何,單名一個碎字,碎碎平安的碎……哦,摔碎的碎。”

    她怔了怔,忍不住笑了起來,怒道:“裝瘋賣傻,莫不是以爲我就會放過你?”

    他的聲音很有磁性,一旦輕聲細語,便充滿了魔性。

    “姑娘,可否告知名號?”

    她唰地將飛梭夾在指尖指向他的咽喉,“真想死不成?”

    他看了看銀光閃閃的飛梭,溫柔地說:“姑娘認爲我在輕戲於你,可我沒有絲毫玩鬧的意思。”他解開衣襟,露出平坦結實的胸膛,輕輕地捏着飛梭,直接插進了心口的位置,飛梭的前端沒入,血慢慢地流了出來。

    然後,他一本正經地說:“姑娘若是不信,把我的心挖出來,說謊之人的心,會跳動的格外用力。你一看就會明白。”

    飛梭掉在了地上,他不顧傷口流血,俯身撿起來交還給對方。

    她好似整個人都傻了,半天才接過飛梭,也不知是該放入袖中,還是繼續拿在手裏,她是個老江湖,是個收人錢財要人腦袋的冷血無情之人,但在這個時候,卻像個初出江湖的雛兒,六神無主地模樣。她猛地跺了跺腳,一把推開越來越靠近的何碎,翻身上馬就走。

    何碎趕緊追在馬後。但這匹馬腳力十足,一下子就拉開了距離,越來越遠。他忍不住喊道:“我知道你是誰了,千幻電梭夏芸仙,你停下,我還有話想對你說!”他輕功並不高明,追趕不上,跑過城中內城門,已看不見對方的人影,血流得胸前溼了一片,可他渾然不察,只是憂鬱地對自己說:“好了,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個人生偉大的目標!”

    可轉眼他又高高地揚起頭顱,對着蒼天大笑不已。“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哈哈哈哈哈!

    在得勝酒坊馮暨北這一桌子酒足飯飽的時候,何碎氣喘吁吁地跑上了樓。酒桌上還有半罈子汾清,零零散散的雞皮雞架,一根中間斷開的鱘魚骨,四根豆芽,一塊粗大難嚼的筍根,還有些許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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