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無憂谷一行快馬運送布匹前往江南,近百餘人,三十多輛車,聲勢浩浩蕩蕩。
山谷中親眷送別之後,各自歸家,許多稚童留在一片草谷地,繞着圈跑,涌來涌去地蹴鞠。她從一邊走過,正巧那球兒向她身子上飛過來,被她用肩接了,腳背控了兩下,在孩子們喊叫聲裏,踢了回去。
她呆呆地看了會兒他們蹴鞠,看他們無憂無慮的樣子,忽而就嘆了口氣。
早得到消息的沐鋒已前來相迎,等過了一片菜地進到了庭院裏,她已把此行經過都講了一遍。
沐鋒聽了心裏頗多滋味,現下方子墨和張晴子板上釘釘成了官府要犯,若是繼續牽扯進去,不知無憂谷將來該當如何。
“我家官人可是醒了?”
將她請進了屋子,沐鋒自己倒了茶水,看她一口喝完,還是說不出話來。
“發生了什麼事?”她已看出對方的猶豫和不安。
“方大哥,被我送去了長安。”沐鋒見她發怒按桌而起,連忙說下去:“嫂嫂先不動怒,容小弟講個清楚……方大哥在你離開後一直未醒,秦先生到最後幾乎束手無策,言道最多堅持三日……三日時間,哪裏能夠將聖手老李請來此地?小弟無奈之下只有派人將方大哥送去長安,託了秦先生一路在馬車上照料,只望老天垂憐,讓他們能趕到長安,由聖手老李將方大哥給救回來。”
張晴子一言不發聽他說完,冷冷地注視這位小楚的好兄弟,說道:“我且先信你所言,這一路可有安排?”
“有!爲防嫂嫂來後去尋,小弟對幾位兄弟再三囑託。”他拿出一張地圖——此爲萬寶樓的江湖萬里行,上面山川河流密林此類江湖人愛行走的地形描繪得極爲清楚。他將路線指給張晴子看了,接着將約定好的暗記也畫出來一併交代清楚。
“給我換一匹快馬,再準備點乾糧。”
“要換身衣服稍作易容嗎?”
“不用,我趕在海捕文書之前,沒人會找我麻煩。”
她這麼說也有道理,開封那邊查明她的身份再發出海捕文書,時間不會趕在她的前頭。
只休息了片刻,張晴子騎上了馬,對沐鋒說道:“此行能逃出開封,全仗老張捨命爲我,殺他的人是平江劍客曹玉京。等小楚傷好之後,請他給老張報仇。記得以前在信義盟,老張和他關係最好。”
她沒有去找小楚,正如沐鋒所瞭解的楚客行,她也深知,若是讓小楚知道了方子墨的情況,他必定會不顧傷勢一起去往長安的。
江湖成名高手最怕的是大傷難治,壞了根基,活得了,可一身辛苦所學廢了,真是比死了還要難受。
按照沐鋒指引的路線,張晴子又是披星戴月,策馬追趕。自離開長安之後,她整個人都消瘦了下來,腿上的傷勢在開封拼殺逃命時崩裂,故而現在還未痊癒。她面色憔悴,睡眠不足,加之心中憂慮,看上去與曾經風采照人的張晴子判若兩人。
這日,天光初照,寒風陣陣,她沿路來到華山山腳的西嶽廟。
一夜未睡,她困頓得不行,且夜裏騎馬趕路十分危險,精神半點不能放鬆,到了廟口,就下馬打算進去休息片刻。
無憂谷沐鋒的手下各個帶傷,秦先生正在爲他們包紮傷口,這些傷者神情萎頓,又疲憊,又沮喪。張晴子慌慌張張地上前問道:“出了何事?”
秦先生見到她,頓時跌足嘆道:“天意如此,老朽愧對張女俠,愧對沐大郎!”
這老先生說着便落下淚來:“昨日半夜,老朽實在經不住倦意,睡了過去,結果錯過了施針的時辰,方大俠體內浸血過多,氣絕身亡……老朽心想如此去了長安,已無用處,便叫衆人原路而回,也是因爲一路並無好好休息,天亮前大夥定要在這廟中捱上半日再行上路,老朽耐不過勸答應下來。結果進來就遇到了三個江湖人,大夥擡着方大俠,叫他們給認了出來,一下子動起手來……方大俠被那三人搶了去也!”
邊上一人年紀輕輕,肩上與手腕包紮起來,灰色的布條上浸出血跡,一臉頹喪地說道:“那三人自報名號,分別是長安劍王,血肉屠刀,野狐子,我等兄弟不敵他們。那長安劍王說,方大俠既已身死,你們不必爲此送命……小人實不願兄弟們爲此送命,就叫大夥放下兵器……張女俠,若是怪罪,叫我一人償命便是!”
張晴子忽然說不出話來,彷彿失去了思維,整個人像被四面無形的牆給擠住了,動彈不得。
秦先生嘆道:“此行沐大郎交託於老朽,便該由老朽來負責,若是心裏多打緊一些,也不至於進這廟裏叫三人給搶去了方大俠。”他說完,從地上撿起遺落下來的虎頭刀,一刀割斷自己的喉嚨,丟了刀,對着張晴子彎身,身子彎下去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衆人與秦先生一路相隨,敬他氣概,雖然交情不深,此刻卻也忍不住悲痛萬分。
一名年輕的男子正要去撿刀,張晴子終於在秦先生噴灑出的血水流淌前清醒過來,無力而哀傷地說道:“諸位兄弟一路辛苦,不怪你們,要怪,只能怪天意如此!請諸位回去與少谷主帶話,張晴子和方子墨感激無憂谷諸位,此生難報,來生若遇,定當還此恩情!”
那前面說話的江湖漢子說道:“張女俠言重,我等愧不敢當,還有一事相告。昨夜,秦先生睡後,我在方大俠身邊,聽他臨死前曾小聲說話。他閉着雙眼,好似未醒,小人在旁起初以爲自己聽錯了,後來細想,該是方大俠臨終遺言。”
張晴子擦着淚問,“他說了什麼?”
“歲月不堪數,故人不知處,最是人間留不住。”
…………
在長安城外的一條小路,兩邊滿是霜打的菜地,韭黃與豆芽遠遠望去一片,在冬日裏煦和燦爛的陽光下,如兩片巨大無比的金黃色地毯鋪在道路兩邊,上面那微微的霜白更是晶瑩發亮。
馬車彷彿正走向天宮的入口。
而他就安靜祥和地睡在馬車裏,或許醒來就能在宮殿中與好兄弟把酒言歡,暢意人生。
他睡着的樣子,不再有江湖的煩惱細碎,不再有兒女情長的憂愁難解,更不會有別聚離散的悵然寂寞……
世間的一切都無法侵擾他了。
那些,都留給了他身邊的人,而他,一如既往的從容,笑着、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