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江湖勿忘 >第三十四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10)
    他不是不願相信。

    他是根本就不能相信。

    車廂裏裝滿了玉器、珠寶、名貴的藥材。

    可沒有一樣像西施乳的東西。

    葉雲生車上車下,死人身上,找了兩遍,還不放棄。

    他最終在一名騎士的懷裏拿出一隻酒壺,興奮地渾身發抖,雙手幾乎捧不住這隻普普通通的酒壺。

    他甚至連香木塞子都未曾拔開,就已深信不疑地認定了裏面裝着西施乳。

    身在雨中,天空陰沉暗淡。雨絲連綿,和之前比起來,沒有或急或緩,彷彿一絲變化也無……如此一來,時間就像不存在似的。未知到了何時,只管腳下的道路更是泥濘,也就如此罷了,衝散的血液,七零八落的屍體,便如早先所坐的草堆經受着雨打風吹……

    回去的路上,雨霧遮掩,長安城殘破斑駁的城牆隱隱約約,那般大的身子,也不知在躲什麼。

    躲歲月的無情還是人世的滄桑?

    葉雲生雙手抱着肚子,蓑衣裏面貼身放着酒壺,開始冰冷得讓他不停地發顫,現在熱乎了,卻又感覺不到,如不存在似的,害得葉雲生雙手總要摸幾下,確定它就在那兒。

    一個人抱着肚子走在滿是泥濘的黃土官道上,佝僂着身子,小心翼翼,加之緊張,瞧上去像只被踩了一腳的碩鼠。

    長安,熱熱鬧鬧的東市,往南便是城中,向西去,一路到了福康街,走至街中段,轉進一條巷子。這裏面十二家住戶,兩邊人家外牆接連成了小巷,錯落其間,青瓦石牆,三步間隔。他家院子就在其中,約莫兩百步,沒有多餘的岔口,就到了院門前。

    他無疑很着急,可當走進了小巷,走在每日回家的這條路上,心裏那種患得患失,焦急惶恐卻一下子沒了。阿雨會在屋子裏玩,地上丟着幾樣她的玩具,阿譚縮在牀上,縫縫補補,或許竈子上熱了些菜,或許是幾張肉餅……

    “你幹嘛穿一身蓑衣?”雲五靖就坐在門裏邊,原本老槐樹下面的那張椅子被他擡到了靠着門的地方,像個候門的聽用。見到他的時候,手裏拿着酒壺,腿上放了一盤子雞肉,喫得滿嘴汁油。

    葉雲生被老雲問得怔了一怔,擡頭看了眼天空,卻是不知何時,雨已停了。

    女兒阿雨跑着,繞着圈,從他身前經過,笑着回頭對他說:“爹爹別進來,等我抓住二孃!”

    前面放慢了速度的江瘦花臉上帶着笑容,經過他這邊的時候停了下來,先從他頭上摘下斗笠,腰身已被追上來的阿雨一把抱住——抓住了,抓住了!她一邊笑一邊由着阿雨抱她,再解下蓑衣。

    葉雲生看着她和阿雨,也笑了,腳下往前,向屋子走去。

    坐在門裏面的雲五靖,一口咬碎了雞骨頭,咯吱咯吱地咀嚼,在他身後含含糊糊地喊:“阿生,來陪我喝酒啊!”

    葉雲生從懷裏拿出那隻酒壺,對老雲搖晃了一下,笑着說:“我先給阿譚喝下去!”

    江瘦花在他身後走上兩步,正要開口,就見他轉過來說:“就要好了,馬上就好了!”她的笑容一下子就僵硬了,只有勉強地點着頭。

    葉雲生走到了屋檐下,跨上臺階,門檻裏面出現了一道身影。

    一臉不耐煩的聖手老李擋在門口,“東西搶到了?”

    葉雲生沒有想到老李會在屋中,只呆呆地應了聲。

    “拿來,這寶貝還需要伴着幾樣輔藥才能發揮其效。”

    老李從他手裏拿了酒壺,然後指着他說道:“看在相識一場,不能不救……但你葉雲生必須記住,是我老李救了你!”

    葉雲生趕忙彎腰行大禮,嘴裏說道:“非是救我!老李,她就託付給你了,定要治好她!”

    老李瞪大了雙眼,叫囂起來:“我老李出手,能治不好嗎?葉雲生,我問你,救她是不是等於救你?哼!還不出去等着?”

    “是,是!”葉雲生不想跟他再爭,退到院中,眼睜睜看着老李合上門,心裏又忐忑起來,不知怎麼的,總靜不下來,低着頭在院裏徘徊。

    另一邊阿雨拉扯江瘦花的手,小傢伙用眼神在詢問——二孃可是答應過她的,如果她能抓住二孃,孃親就能好起來,不會死的。

    江瘦花嘴角彎着,笑起來的樣子再沒有以往那般明豔絕美,反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

    《大醫精誠》有言,“凡大醫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此爲醫道,老李也是學過讀過的,他這輩子,自從學有所成之後,給人治病從來都是小心謹慎,不敢輕浮毛躁——這也是他第一次,在給人治病的時候喝酒,還喝了整整一壺。

    “哼,江南來的人怎會有如此醇厚的甘露堂?也不知是哪一路河東來的過客做了葉雲生的劍下亡魂……”

    他推開門的瞬間,原本鎮定的臉上忽然變得惶恐、詫異、絕望、沮喪——就算葉雲生站在門內親眼所見,也絕對不會相信!

    長安城裏最能作戲的原是東市瓦舍裏的戲子,據說最近有一種“南戲”,盛極一時,裏面的人把故事拿來唱,且還跳舞;卻是比原本唱詞的戲子,還要能作戲了。

    可也比不過此刻的聖手老李。

    “我……我失手了!”

    葉雲生好不容易等到門開,卻聽到老李說了這一句話,無疑是五雷轟頂,把他震得魂飛魄散,恍恍惚惚……

    “你家娘子去了……這西施乳沒想象中那般管用,她氣血微弱……好比服了一劑毒藥,整個人都腫脹不堪……”

    葉雲生跌跌撞撞地衝進屋子,跪倒在牀前——阿譚已經死了——不需要觸碰,甚至不需要看,只是氣機感應就能清楚。

    阿譚已經死了。

    這個青梅竹馬的丫頭,這個百依百順的娘子,陪伴他過着如此糟糕生活的女人,死了。

    阿雨沒有了娘……他葉雲生,沒有了結髮妻子。

    彷彿天地倒懸,日月無光,眼前越來越暗,看不清任何一樣事物,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葉雲生一頭栽倒,昏了過去……

    其實,妻子早在前兩天夜裏就已經過世了。

    只不過他不願相信。子墨與晴子一一離去,對他的傷害就像一把短刀捅進身子裏面,他可以通過一夜頓悟,而裝作沒有受傷,風輕雲淡,只等着將阿譚治好,把仇報了。

    他認爲他自己就能將短刀拔出來,將傷口止血,然後很快就能痊癒。

    可阿譚如果出事,這把短刀就不止是捅進身子裏面,還要在刀尖長出一隻鐵鉤,帶着倒刺,憑他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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