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治坊最靠近城門的一處宅子裏,懷緣從窗戶望出去,目光落在院子中間那座主人精心建造的花石山水上面。
比懷家府邸那一座景緻小了許多,所用青石色度較輕,花紋也少了些韻味。
但此刻在他眼裏,也頗具風情。
這戶人家是他父親舊時的好友,因隨着上任知府調任而去了開封,而將此處產業交給懷家打理。
格局雖小,風雅卻是一流。閒住幾日,也能換一換心情,並沒有想象中那般糟糕。
如果不是三個弟弟都趟在牀上,可能他的心情會更好一些。
懷督,懷以,懷爲,平日裏開口生意,閉口生意,還在高歌酒坊擺酒坐莊,接受各地江湖人商量人命買賣。他看着家裏生意漸好,看着幾個兄弟發家致富,心裏其實挺矛盾的。
一方面家裏有了更多的錢,他沒有理由反對,相反還要默認或支持。因爲沒有人會討厭銀子,尤其是退隱江湖的懷家諸位長輩們,像二叔,開春的時候出去周遊世界,入秋的時候回來了一趟,不是爲了看望家中親人,而是爲了向賬房討要銀子。
記得那天二叔看到賬上的數字,以往多冷淡的性子,不苟言笑的做派,居然破天荒地誇了幾個弟弟,那場面,讓懷緣每次憶起,心裏都忍不住發酸;我這些年東奔西跑,殫精竭慮,拉攏各方權貴,原來還不如幾個弟弟多賺了些銀子!
另一方面,他深深地替懷家的未來而擔憂。不見光懷家能傳家至今,是因爲每個懷家的人,都老老實實地做一個殺手,一個不見光的刺客。若是懷家的人改行當起了商人……只是如此一想,便不寒而慄,憂心忡忡。
不想懷家正順風順水的時候,雲五靖來了。
打的所有人擡不起頭來。
三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兄弟,被打的,臉都沒了。
哎,雖然雲五靖是因他而來,但是三個弟弟的應對,真是太糟糕了。
我們是不見光懷家的人!
不是許州的城防軍!
正出神的時候,嚴振進到屋中,對他說道:“來了。”
懷緣本已陰沉下來的臉龐露出一絲得償所願的笑意,問:“在哪?”
“城外三裏。”
懷緣道:“走,我們去迎一迎!”
嚴振有些拿不準地問:“老奴心裏略有忐忑,只怕迎來一個無用之徒。”
懷緣道:“你該知道,多年前轟動江湖的緝雲令。當時不死幫不過是江寧不入流的小幫派,也不知道那位幫主是怎麼想的,對人鬼厭棄無法無天的雲五靖發出全幫緝拿的號令。惹得無數人側目,也記住了不死幫的名頭。”
嚴振嘆道:“哪裏能想到,居然三四年的時間,就給不死幫發展到南北貫通,十萬幫衆十萬瘋的地步。而這一家的十萬幫衆論人數天下僅排在道門與佛家之後。”
懷緣提醒他道:“可是無論道門還是佛家又怎能算是一家一派?”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了街上。
許州的天說變臉就變臉,前一刻還風和麗日,轉眼就下起了小雨。
還不及喊晦氣呢,更有回到屋裏給家人放下食物,攜把傘打算冒雨去辦些事情,可是出了門一瞧,頓時傻眼了。
天上一片陰雲留了個邊兒,陽光透了出來,雨仍在,未走,陽光也一併灑下來,把雨滴變得光亮奪目。在空中萬千滴的雨折射光照,炫麗多彩,好似畫聖吳道子在天宮不甘寂寞拿了人間無數顏色,潑灑到雲端,然後悠悠揚揚地從天邊落了下來。
好多人便站在屋檐下瞧着,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太陽雨。
懷緣與嚴振在通向城門的魏文街上,無遮無擋,嘆造化之奇,天地之妙。
前邊城門處有人向這邊跑了過來,來到兩人跟前,說:“人到了!”
就在這個時候,懷緣一直在等的人坐在一頂兩人擡的轎子上面,優哉遊哉地進了許州城。
軟轎不過是一張軟凳加上兩根橫木,在這人的屁股下邊,卻好似一張極爲舒適的大牀。
這人雙臂展開,手心迎着天上的雨,望着明媚而又細密的雨絲,露出樂悠悠的笑容。
天空半雨半晴,水氣上浮,起了一片疏淡的晨靄,不注意看,或是忽略了兩個擡轎子的人,他就像躺在煙氣兒裏,跟神仙似的騰雲駕霧,緩緩飄行。
可惜兩個擡轎子的人實在太過顯眼,先不是說他們的長相,只這兩人的裝扮,一看就是乞丐,窮要飯的。
兩人腳上各穿一雙草鞋,皆露出黑乎乎的腳脖子。上面穿了一身麻衣,外罩與內裏之間沒有像有錢人似的加錦加毛,而是加了蘆葦與草絮,看着厚實,但不經凍。
實在是如今的大宋,最下層人的穿法。
坐在轎子上的人穿的則有些怪。
翹着腿,腳上也是一雙草鞋,與兩個要飯的一模一樣,也是露着腳脖子,小腿的地方捲了褲腿露了半截,正一晃一晃的,好不自在!另一條踏在橫木上的腿,褲子沒有捲起來,腳上的草鞋還破了個洞,大腳趾頭戳了出來,隨着翹着的腿一晃一晃,這露在外邊的腳指頭也一抖一抖。
褲子是一條粗布打了補丁的,不過十分合身,也挺乾淨,一色深灰。
套着灰撲撲的袍子,立領長襟,似氅衣,不過腰身略窄,衣型飄逸,在他身上顯得整個人挺拔高挑,英姿勃發。
到了跟前,懷緣與嚴振抱拳行禮。懷緣問候:“武幫主,懷某耳聞不死幫威名,傾慕已久,今日幸得相見,爲幫主接風洗塵!”
這人抹身從轎上躍下來,在兩人眼中,只覺得此人身影一晃,已站到面前。
其實先前看他坐靠在軟轎上,並不能看清面目,便是身材,也不盡然。此刻到了面前,才叫兩人打量的明明白白。
他個子不高,但身量挺拔,氣勢超絕,年紀難以判斷,說二十小了,說三十又太多。面如冠玉,劍眉星目,盡顯英武之氣,頭髮梳理得乾淨整齊,鬢角,頸後,沒有一絲出亂,頂上戴了一枚烏木君子冠。。
那一身灰袍套在身上,將他整個人襯得高挑挺拔,英姿勃發。
嚴振站在懷緣身後,心裏不由得歎服,這般樣貌,豈是常人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