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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蟹初肥,請葉先生帶回去,添一道下酒的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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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生掀開長布,看了一眼,邊上阿雨也將腦袋湊了上來,“哇,它們在吐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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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不大,半掌有餘,背青並厚,蟹黃應該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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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前後的螃蟹,最是肥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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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隻在籃子裏爬動,“呀,這隻快要爬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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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生本來要將長布蓋回去,聽了之後卻仍捏着,並對阿雨說:“它爬不出來的,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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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隻很勇敢的螃蟹,它一隻尖尖的腳已經勾住了籃子邊緣,稍稍用力,就能將身子拉上去,它當然也如此做了,可纔上去了一點,就又跌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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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兩隻螃蟹,夾住了“勇敢”的腳,將它拖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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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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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下面的一隻螃蟹,剛纔伸出蟹鉗夾住同伴的“壞傢伙”,已經藉着“勇敢”掉下來的機會,爬了上來,半個身子都出了籃子,可“勇敢”掉下去,一隻腳卻勾在了它的腳上,它不停地掙扎,只要掙脫開,就能爬到籃子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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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幾乎就要成功了,但下面不止“勇敢”這一隻螃蟹,邊上一直沒有動彈的,好似死了的螃蟹,忽然伸出蟹鉗,將“壞傢伙”死死地夾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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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生在差點成功打臉的“壞傢伙”掉下去後,將長布蓋上,接過竹籃對老管家道:“感謝趙員外美意,在下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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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送到門外,葉雲生牽着阿雨的手,慢慢地走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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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爲什麼下邊的螃蟹,總是把快要逃出去的螃蟹給拉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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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螃蟹都在困境裏,它們知道外邊就是廣闊的天地,現在它們被抓在一起,哪一隻螃蟹都想先逃出去。當其中有一隻比它們爬的更高,更有機會先逃走的時候,它們就會阻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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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螃蟹,這樣一來,不是誰都逃不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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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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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應該商量好,誰第一個,誰第二個,這樣一個一個爬出去,最後大家都可以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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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雨的小臉仰着跟他說話,他亦低頭,看着她的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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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一種看着遙遠時光裏的小阿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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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想一想,阿雨啊,你看,我們提着籃子,這一路走回去,它們在裏面商量,你先走,你再走,接下來輪到你,快點,快點……然後,我們走到家裏,螃蟹都跑走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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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語氣有些難以言喻,臉上的表情也複雜莫名,安靜地看着阿雨,前邊連指帶劃,繪聲繪色地說到此處,從歡樂的,充滿童趣的氣氛,突然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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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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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個掀開長布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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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它來不及逃走了,正要出來的時候,被我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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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雨本來臉上的笑容被他捉摸不定的語氣和神態給弄的有些疑惑……聽到被發現的時候,開始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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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呢?我把它抓住了,丟進水已燒的沸騰的鍋子裏,它馬上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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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可不可憐?”他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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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在一起的都逃走了,就死了它一個,它不可憐嗎?”他的臉低着,不在陽光裏,有些灰暗,眼神也是哀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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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會不會想,要是不答應它們就好了,至少,大夥兒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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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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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葉雲生被江瘦花數落了一炷香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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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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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阿雨哭了。
後來,他在蒸螃蟹,江瘦花進來找他,“你今天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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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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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以往,你哪裏會與阿雨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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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沒有想過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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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你朋友的事情遇到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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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件事我還沒有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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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你有些不對勁。”江瘦花在他身邊仔細看了看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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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着女人笑了笑,手上油膩膩的,不好去摸她,便只將臉湊過去,她躲了開去,嗔怒地說道:“與你談正事,這還沒有幾句話就不正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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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嗔戒怒。”他不以爲意,調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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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菩薩!”她懟了一句,就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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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晃身攔在門前,死皮賴臉地又湊過去,她便躲,身法極快,從他身邊躥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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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身法輕功,葉雲生拍馬不及,自是不會勉強,見江瘦花已跑到門外,便退到竈臺邊,臉上的笑容也一點點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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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會兒的工夫,蒸籠裏的螃蟹肉香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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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最忌諱用水煮,鮮味留不住。經蒸籠蒸熟的螃蟹,肉緊,膏黃不散,鮮味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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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葉雲生忽然就想奢侈一回,他把螃蟹一隻只取出來,脫殼,對半切開,然後熱油,經蔥花,再澆於其上,發出滋滋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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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青青教他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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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到喫蟹,還是江南那兒的人更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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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若不是信義盟衆人都在長安,他在那一年與阿譚成親之後,是打算去江南久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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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籠的熱氣還未完全飄散,白茫茫的霧氣,像極了秋後的陽澄湖上的淼淼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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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在湖面上緩緩浮動,風微微,水無浪,擱在舟上的酒案,大如手掌的蟹,還有倒在杯子裏的女兒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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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他還是青青,都不怎麼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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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詩人在極美的所在,也總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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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詩章天成,早在風物之間,言語能及,不過十萬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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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地,不言語,才能感受到那動人至極的絕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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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生看了眼碟子裏的醋,有些想不起是什麼時候放下去的蒜末,他端着滿滿一大盆的清蒸蟹,走到院子裏,阿雨和江瘦花已坐在了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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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水豆角,茴香菜根,紅燒雞爪,三樣小菜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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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生喝着酒,看阿雨喫蟹,江瘦花幫她拆殼。喫些豆角,菜根,莫名地就想起昨日晚上,青青說的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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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生,這次要拖你回江湖了,你心裏會不會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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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歲我回小神山,入山門,拜過師父,已是重回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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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此事,但我現在看你,這樣平靜的生活,你是喜歡的,也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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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不知道,我回到江湖中去,該做些什麼。對於這個江湖啊,我好像不再需要些什麼了……還記得年少時,從小神山下來,心裏的那份憧憬與野心。現在看來,卻是如此天真。似乎那些想要的,原來在小神山上,就能得到呢。是啊,我現在劍法成了,又是上清派真傳弟子,有無法無天這樣的兄弟,別人瞧我,也是要高看一眼的人物……終歸我曾經在裏面失意頹喪過,我忘不了那些痛苦,那些悲傷,那些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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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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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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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雨已經吃了三隻螃蟹,停不下來了。當然了,螃蟹肉少,由着她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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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生現在想明白了,前邊和阿雨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真正的聽衆,應是當初離開梨山的小阿生,而非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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