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六章 失據
    船速極快,快到響午的時候,閔元金指了指北岸,對閔元啓說道:“元啓哥,快到灌南縣城,前頭應該是鹽丁設的稅關,相隔不過數裏了。”

    閔元金年齡和閔元啓相差不多,但論起水路和兩岸地理的熟悉程度,閔元啓可是遠遠比不上閔元金。

    衆人俱是緊張起來,梁世發臉色發青,和楊志晉和高存誠一併站起身來,三人原本蹲在船邊竊竊私語,站起身來之後,都是拿眼看着閔元啓。

    閔元忠和閔元金二人也是頗爲緊張,閔元金說過話之後,便是往閔元啓身後站了站。

    一衆旗軍也是神色發虛,縱然是兩個家丁也是一樣。

    閔元啓看了看李俊孫和王武邁兩人,他知道這兩傢伙和普通旗軍不同,少年時就在長輩的督促下苦練弓馬刀槍,一身武藝本領相當過人。他二人每個月在閔元啓門下各領一石糧,這個待遇在北方邊軍裏肯定極差,遼東邊軍將領的家丁,最普通的家丁每個月也領三兩銀加兩石糧,若是混的好的邊軍家丁,肥田駿馬良弓寶刀應有盡有,家主自己未必頓頓喫肉,家丁卻是得酒肉不斷。

    原因也是簡單,北方這些年不停的打仗,家丁武藝不強,待遇不高,關鍵時刻可是保不住家主爺的性命。

    將領們別的可以不在意,不打緊,自家的性命卻是極要緊的。那些雜魚營兵就是炮灰,死多少都可以不在意,惟有將領自己的性命,還有家丁的性命,那纔是最爲要緊的關鍵,所以家丁待遇高,每天打熬武藝,練習騎射,家丁的多少也代表着將領的實力。

    有名的遼東將門,寧遠伯李家爲第一,除了李成梁的赫赫武功之外,李家的八千家丁纔是最爲關鍵的籌碼,多少總兵大將,出身便是李府家丁。

    李家衰敗之後,祖大壽的祖家崛起,原因也是祖家在寧遠世代將門,兼併大量田畝,養活了大量的家丁。

    祖家的精銳家丁過千,所以不管祖大壽怎麼跋扈不法,在廣寧陣前先逃,在北京城下率部先走,皇帝敢殺袁崇煥,卻是不敢碰祖大壽一手指,原因便是家丁只認養活自己的家主,什麼國法綱常卻是不放在眼裏,皇帝敢動祖家,祖家的家丁便敢造反,有些家丁世代受家族供養,就是爲了到關鍵時刻不分綱常大義,事非曲折,家丁只認自己家主,別的一律不管不顧。

    大河衛這裏,嘉靖之後就沒有起過刀兵,衛所旗兵幾十年沒見過血,便是家丁也是一樣。閔元啓家家丁最多時過百人,那也是嘉靖年間的事情了,到了如今,閔元啓便只得眼前這兩個貨了。

    武藝麼,倒是說的過去,戰場搏殺的經驗卻是等於零,現在的情形看來,不要說上戰場,便是叫這兩人跟着打羣架,怕是這兩家丁也是心裏在打着小鼓,七上八下的,臉色也是青白不定,比那些普通的旗兵強不到哪去。

    人們都不敢隨意說話了,只能聽到水花拍打船身的聲響,接着荒蕪的岸邊漸漸有人蹤出沒,再往前一點,兩岸邊的人羣越發密集了。

    時辰接近午時,太陽光也似乎是暖和了不少,畢竟已經是二月,再過半個月左右,岸邊的柳樹便會抽芽,春光水暖,景緻會比現在的蕭瑟灰黑漂亮不少。

    眼前是灌南到大河衛的渡口,對岸是灌南,有鄉都村落,南岸是大河衛諸百戶,從這裏到鹽城和東陽的大片地方都沒有設鄉縣。明初時候,整個沿海地方,三成土地是灘塗地,還有大片的鹽鹼地,人口不多,設一個鹽城縣由淮安府管着便可。到明末時,其實人口滋生頗多,但民戶村落是由淮安府和揚州府下的各縣代管,要等幾百年之後,這裏纔會增設多個縣區。

    此時淮河之上當然不可能架橋,兩岸之間的人員往來自然是坐船。

    渡船在兩邊的木製碼頭往返,每天從早及晚,黃昏之前船渡便結束了,早晨和中午這時候應該是人最多的時候。

    除了閔元啓的這艘舊漕船之外,不少小型的烏篷船沿着河岸走,到這裏也被攔住了。

    這些船有小型的民船,多半是運貨的商船,除了渡口之外,道路上也明顯看到有人在盤查過往的行人。

    若是沒有帶貨物的普通人便是直接放行,若帶着貨物,就是一個也不放過,或多或少都是要交錢才能過卡。

    閔元啓皺眉看着眼前情形,這種設卡徵稅的情形在大明太常見了,眼前這個是灌南縣和鹽課提舉司共同派設的卡子,前頭還有山陽縣和淮安府的卡子。在河南同山東等地,親藩衆多,各王府也派人在官道和河渡處設卡徵稅,不管什麼名目,交錢才得通行。

    甚至很多紳糧大戶,藉着辦團練和地方治安等各種名目,私立稅卡,這等事也是無法禁絕。

    在大明,朝廷收的商稅和雜項相當有限,南方民間在隆萬開海後富裕無比,就算山東和江北等地,相較以往也是富裕很多,稅卡林立,限制了商業流通,肥了設卡的官員和相關人等,朝廷卻是半文錢的好處也沒落着。

    眼前的稅卡,便是典型的私卡。

    碼頭上熙熙攘攘人流密集,河面上船隻來往不斷,一羣穿着青布短襖,頭頂戴青色折上巾的漢子,手中拿着撓勾將小船不停勾向碼頭,然後船上的人談妥交了銀錢,這些青袍漢子再用推杆把船推開,他們都是神色輕鬆,這樣的事已經做了很久了。

    在碼頭上方是一幢小型的河房建築,地方雖是荒僻,這河房修的卻是不錯,屋面藍瓦獸脊,三開間院門,左右各三間廂房,再加上正堂,廚房馬房茅房一應俱全。

    院中也是不斷有人羣往來,人們多半穿着寶藍或繭綢直綴的衣袍,或直青布藍布的直身,頭戴六合一統帽,或是東坡巾,四方平定巾,唐巾,也有戴瓦楞帽,大帽的,不一而足,每有人進出,便是有銀錢入帳,在院門處便是有數個大筐,碎銀銅錢直接拋擲筐中,從早晨到午時,好幾個筐子已經裝的大半滿了。

    閔元啓身後幾個人,都是伸着脖子看着那收錢筐子,好幾人俱是眼中發紅。

    漕船越發接近,終於是有人將撓勾伸過來,將漕船拖到碼頭上。

    “雲梯關過來的漕船啊?”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走過來,瞄一眼船艙,說道:“半個月前就該過來的,老子還說這幫賊配軍在別處有什麼好生髮,不再熬紅眼煮鹽了哩。”

    四周的人都笑,有人湊趣道:“這般賊配軍除了煮鹽還有什麼別的財路?也虧得楊大哥和關二哥仁德,按說不是竈戶,哪得隨意煮鹽?換了早幾十年,私藏熬鹽的鐵鍋大竈便是流配三千里的罪名哩。”

    中年漢子名叫關二,是和楊世達換帖的兄弟,關卡上的事由他一手打理,差事肥,手底闊,自是有一羣幫閒在身邊侍奉湊趣。

    “萬把來斤。”關二也不多和這些衛所軍廢話,這些軍戶比普通的竈戶還要窮上三分,更不要說同那些鹽商大戶相比,沒多少油水可榨,瞄了一眼之後,當下便道:“值得五十兩,兩成,交十兩便趕緊走。”

    漕船上的人面面相覷,無人應聲。

    “怎地?”關二感覺有一些異樣,怒目道:“驢馬射出來的醃髒東西,還想着要和俺關二討價還價?”

    漕船上可是有五個小旗,從七品的官,閔元啓更是穿着從六品的武官袍服,腰牌也懸在束帶上,身份相當明顯,但這關二卻根本未把眼前的武官們放在眼裏。

    關二開罵之前,閔元啓是有一些尷尬。

    重生穿越,未來是明亡清興的大變革,閔元啓在時代的浪潮裏感覺無能爲力。從個人來說,他有一些可倚仗的身份,但也並不算高……這個官職只能叫他不被人欺凌,可得溫飽。如果想在亂世中自保,或是不被時代的車輪碾壓,就得努力向上。

    所以聽說辛苦煮的鹽要白交兩成給人,閔元啓的第一反應便是要解決此事。

    到現在這個時候,閔元啓才感覺自己有些孟浪了。

    閔元啓的家族在大河衛傳承日久,威望和人脈權力網相當穩固,他二十歲襲職成爲試百戶,從六品,再過一些時日便可轉爲百戶,麾下兩個總旗,近二百旗軍和餘丁聽他指揮,在本百戶內他可以威福自用,就算在千戶內,雖然千戶李可誠對閔家有些提防和打壓,但總是要給閔家子弟一些臉面。

    這些事給了閔元啓過往記憶一些暗示和錯覺,彷彿自己也算是一號人物。

    到了眼前這稅卡處,看着那些穿着綢衫的商人,還有稅卡上的關二等人,要麼穿着富貴,要麼就是魁梧壯碩,目露兇光。而這些人看自己等人的眼神,毫無例外均是帶着不加掩飾的鄙夷神色。

    在大明,衛所軍兵,不管是旗兵還是武官,均是處於鄙視鏈條的下方!

    當然,若閔元啓是有實權的副千戶或千戶,又或是淮安府城中的指揮僉事,同知,甚至指揮使,關二這樣的地方上的牛鬼蛇神,畢竟還是要給這些武官們幾分面子,但這些五品到四品,三品的高職武官,少說有幾百上千畝的田畝,治下的旗軍替他們種地,這些武官又怎麼可能押着這麼一艘破舊的漕船,帶着私鹽跑到淮安府去販賣?

    哪怕是閔元啓,真的成了百戶,而不是試百戶總旗,這樣的事也不會自己親自上陣。

    總之,閔元啓現在是被高高架了起來,有些進退失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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