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十一章 麻煩
    漕船抵淮安水關,因爲李國鼎的提醒,閔元啓並沒有直接將鹽包擡到慣常交易的商行,而是帶着閔元金和梁世發先去打探消息。

    閔元啓倒不是太擔心對方會在淮安府城動手,這裏有分巡道衙門,淮安府署,縣衙門,因爲北方戰事的原因,還有一部份從南京派到淮安的營兵官兵,城中幾乎到處是官府中人和駐守官兵,一旦起了爭執衝突,怕是事情會鬧的不小。

    城中的衛所官兵也是極多,不過和閔元啓等人一樣,屬於社會階層中最下等級的那種。

    除了文官衙門和營兵駐所之外,城中也有大河衛和淮安衛的官衙,雖然衛所敗落了,但兩個衙門倒是都修的相當富麗堂皇。

    淮安衛有六千戶所,兵丁人數近七千人,到萬曆末實有軍丁三千三百零一人,這是二十多年前御史清軍的數字,估計還會略有減少。

    守城操練官兵淮安衛有八百多人,這個數字,還不夠每個城堞全站一人,所以近來派駐營兵越來越多。

    另外歲造兵器有六千零四十件,屯田七百一十多頃,年稅糧一萬零五十五石,擁有漕船二百二十三艘,年運漕糧任務是七萬石。

    大河衛則是有八個千戶所,實有兵丁五千餘人,操練守備官兵一千五百三十餘人,歲造兵器六千四百件,屯田九百四十九頃,年稅糧一萬四千多石,擁有漕船三百三十六艘,每歲漕運糧十二萬石。

    從數字看來,大河衛的實力是遠在淮安衛之上,但閔元啓在經過指揮衙門時卻是發覺連衙門都沒有什麼衛所軍人站崗放哨,城頭上和城門駐守的都是營兵,城中的衛所指揮連家丁也沒有養幾個,完全失去了任何守備。

    至於歲造兵器兩衛加起來一萬多件,按國初規定是弓若干,弦若干,刀槍若干,鎧甲和盾牌若干。

    每衛加起來有十幾萬畝屯田,加上大量的餘丁,如果操練,兵器,鎧甲,屯糧都按國初的佈置進行,光是這兩衛就完全能夠守備好淮安。

    另外衛所還有對內的鎮撫司,校場,衛學,造船場,軍械局,一切職能俱是齊全的話,武備和民事都可以負擔的起來。

    可惜一切都廢棄了。

    閔元啓上岸的時候,碼頭不少力夫均是穿着胖襖的旗軍,城中的苦力,夥計,甚至跑堂的小二也有不少是衛所旗軍打扮。

    當然旗軍壯丁最多的還是在造船場和民間屯田,漕船上也有不少,城中則多半聚集在碼頭處,軍戶田畝多半被軍官侵佔,有很多旗軍乾脆不種地了,直接在各處幹苦力。

    閔元啓的武官袍服也沒有給他添色多少,事實上根本無人在意,就算偶然有人瞄一眼,也是渾然不當回事。

    淮安府城也是大城,舊城周長十里,新城長七裏,元末明初時所築,舊城還是晉時所築,明初把夯土城牆包磚,設迎薰承恩等四門,主要的商業區還是在舊城。

    新舊城間又有夾城,是嘉靖年間備倭時所修,現在主要是駐軍用。

    畢竟是江北唯二的兩府之一,淮安府雖不及揚州,但地處南北要衝漕運中心,還是造船中心,加上鹽業也和揚州一樣發達,兩者之間的差距也不算大。

    閔元啓一路行來,看着城牆與懶散的守備官兵,看着那些長槍短槍和大刀鐵矛,還有盾牌長刀,少數的弓手揹着長大的步弓,多半的營兵的裝備也很平常,長相體貌也多半瘦弱,朝廷重兵輕軍,可是這些營兵看起來也真的是平常的很。

    到了老城時,商行店鋪和民宅多起來,普通人也多起來了。

    在閔元啓的眼中,是歷史感的畫面更加鮮活了。一張張面孔,老小青壯,男女老幼俱有,長袍短袍,方巾網巾各式帽子,或是隻有光頭髮束着布條的黔首,坐轎的,趕車的,推車的,吆喝的,低頭趕路的,站在街口曬太陽說笑的……方言卻是依舊,除了一些古韻較強的詞語外,聽起來和幾百年後的淮安話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喫食的香味也很濃郁,淮安也是鹽商聚集地,這些傢伙錢財來的太容易,除了造房買田之外,剩下的事情就是研究喫食,食不厭精,燴不厭細,反正怎麼花錢怎麼精緻就怎麼來。

    這種風氣也影響到民間,淮揚菜在這個時候正處於早期的摸索之中,百年之後,大體上就成型了。

    對閔元啓來說,在街邊買一籠包子,隨口喫上兩個就滿足了,他不象普通的衛所官兵,到了淮安第一件事是出脫鹽貨,然後便是找個好館子,好好的喫喝一番。

    雲梯關所那樣的地方,最堂皇的建築就是守禦所衙門,其餘的建築就是學校,廟宇,酒樓和飯館數量都很少,更不要說有淮安府城裏那些上檔次的館子了。

    三人喫着包子,氣質也更是土包子一個,到了鹽商商行聚集的地方時,來往時非富即貴,身上的袍服多半是綢面,內裏再襯狐狸皮或貂皮,看到這三個旗軍打扮的走過,這些富商便是躲開幾步,甚至有人還掩着鼻子。

    “這幫子混帳……”閔元金不憤的罵道:“沒有咱們不停的煎鹽,熬的眼睛都紅了,身上煙熏火燎,起早貪黑受盡苦楚,他們哪來的這麼好生髮!”

    梁世發沒出聲,他始終一副勤勞謹慎的模樣,小心翼翼的態度是擺在了臉上。這人很機靈,也很有心機,閔元啓此前的表現給梁世發等人相當強烈的衝擊,雖然表面上只是莽了一把,但事後的宣講,還有對未來大勢的分析,這些東西是梁世發沒有的。

    以這個小旗官的本心來說,在此之前他根本看不起閔元啓。梁世發比閔元啓大五六歲,小時候在商行當學徒,認得不少字,精通算學,會談買賣,懂生意,知道和人溝通交流,這使得梁世發人緣很好,所有人都說這是個靈醒精明的人……這樣的人,是瞧不起沒定性沒本事的世家子,況且閔元啓還不是富商官紳的世家子,身上就只有衛所的世襲武職,還只是個百戶級別,這玩意,值得什麼?

    梁世發是一心要攢錢,將來在雲梯關所幹起買賣來,至於官職前程什麼的,這個小旗官壓根就沒有考慮過。

    事實上小旗官也是世襲,這東西從明初就有規矩,有的大將門,子弟一成年就是指揮僉事,起步最少也是千戶,然後幹營兵哨官,把總,千總,再加指揮同知,指揮使,營兵幹到遊擊,參將,最後是副總兵,總兵,加都督府都督,太子少保領尚方劍,坐鎮一方位極人臣。

    起步就不一樣,結局當然也是不一樣。

    梁世發沒做過當都督將軍領尚方劍的夢,但富甲雲梯關的夢是做過不少次。他的感覺,人要發財不光得精明,還得知道大勢。大商人多半就是大士紳,或者和士紳階層往來密切。一則是要得到士紳階層的保護,二來就是知道朝廷大勢,這樣不會喫太大的虧。

    這個認識之下,在那天閔元啓分析過未來大勢後,梁世發對閔元啓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這種東西,向來只有秀才相公們才懂,而且還得是府城大地方的士紳生員,窮鄉僻壤的生員士紳也不行,說不出個道道來。

    而閔元啓行,說明這個青年百戶不象表面上那樣庸庸碌碌,而是一直考慮雲梯關和本百戶的未來。

    這就相當難得了!

    梁世發服氣之後,便是一門心思將眼前的事給做好。

    經過好幾家小鹽行之後,梁世髮指着一家中等規模的鹽行,對閔元啓道:“大人,咱們的鹽貨在淮安出脫,一半以上是在這家,人本份,給的價也算公道。”

    閔元啓眯眼看了一下,招幌上是簡簡單單的一個“鹽”字,門頭上寫着是“張家老店”的字樣。

    按大明的規矩,官鹽只能在府城和縣城售賣,不過現在鄉鎮村落都有鹽賣,主要來源就是小商販到府城來批發。

    鹽行的鹽,來源當然主要是世襲的竈戶,還有就是他們這些煮私鹽的。

    閔元啓微微一笑,搖頭道:“這家掌櫃我記得,和世發你一樣,行事精明謹慎,越是這樣的人,越怕得罪人,他不會收咱們的鹽。”

    梁世發目光一凝,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事情果然如閔元啓所料的一樣,在楊世達放話之後,這家商行的人是死活也不敢收雲梯關的鹽貨。

    雖然客客氣氣,但送瘟神般的態度也是令得梁世發和閔元金氣憤不已。

    閔元啓也有些鬱悶,要是淮安這裏全都不收,那就真的麻煩了。

    往揚州跑一趟又得耽擱幾天時間,他還急着雲梯關呢。

    煮鹽的工藝可以改良,還有種田的事,閔元啓也有自己的想法。另外就是打算用身邊的人當成骨幹,再選一批青壯,認真練兵。

    現在可是崇禎十七年二月了,閔元啓不記得京師是何時被攻破的,但料想肯定是上半年,留給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其餘的各家鹽行,也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態度,友好客氣,但鹽是堅決不收。

    這一條街三四十家鹽行,以淮安一個府城差不多也是極限了。揚州那邊輻射甚廣,鹽行數字肯定破百,淮安這裏畢竟要差一些。

    走了十來家之後,三人差不多快要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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