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十三章 鹽法
    閔元啓呵呵一笑,這姓朱的還真有趣,見面就是一重考驗啊。

    閔元啓不動聲色的道:“閔某的志向是叫麾下的幾百人都能喫飽穿暖,倒是叫少東主見笑了。”

    朱萬春饒有興致的道:“在下知道閔大人帶了六千多斤鹽來,值得五十兩銀。以閔大人現在的部屬來說,最少有三百多人,若成了正式百戶,則旗軍一百多戶,一百戶五六百人最少,一個多月五十兩銀,杯水車薪啊。未知閔大人下一步的打算如何,在下願聽其詳?”

    閔元啓在碼頭與楊世達一夥打起來,無非就是要省十兩銀,朱萬春不相信眼前這人就是爲了十兩銀拼命的人,若閔元啓的格局志向就是如此,那麼表現的再優秀也不值得認真對待。眼前這一頓酒席之後,便再也沒有然後。

    “闖逆往京師去,大勢將亂。”閔元啓想了想,沉聲道:“我等衛所旗軍,不能如營兵那樣上陣,但最少要有自保之力。旗軍要練,要造軍械,首要在得糧。煮鹽這一塊,一年幾百銀,人均不到一兩,實在太少。所以楊世達那一份我不會再給,還要想辦法多賺一些。”

    “什麼辦法?”

    “我要曬鹽!”

    “曬鹽法?”朱萬春歪着想了想,這時他臉上的矜持和紈絝氣息已經蕩然無存,內裏的精明暴露無餘。想了想之後,朱萬春道:“曬鹽法其實嘉靖前後就有海邊的人試了,還是需要納潮取滷,一樣費時費工,所省的不過是人力柴薪,不過,有人試了之後官府就禁止了……”

    朱萬春以指擊桌,頗費思量,顯然是以他的見識經歷,還不足以下什麼決斷。

    閔元啓微微一笑,接着道:“大明國初福建就有曬鹽法了,不過太祖還是用煎鹽法,原因也很簡單,不管是浙江還是廣州的竹漏,或是咱們兩淮揚州的鐵盤,都需大量人力和柴薪,官府易於控制,地方上不易出現大規模的私鹽,不會動搖國本。朱少東可知道,國初與太祖爭戰多年的張士誠,民間俗稱張王,其出身就是如楊世達一樣的鹽梟。所以並不是曬鹽法不行,而是時勢變遷的不同,現在這種局面,楊世達這樣的臭蟲般的人都能當鹽梟,國朝法度已經廢馳至此,我想,在我兩淮地方用曬鹽法,應該沒有什麼人跑來找麻煩了。”

    明初至明未,鹽從官營官控到私鹽氾濫,其實也正如大明所有的行業一樣,從嚴管到放縱,到崇禎年間,雜項商稅海貿一律收不到錢,只有田畝雖然被浸佔瞞報很多,但田賦是大明朝廷最容易掌握的資源,朝廷從上到下也只能從土地中繼續盤剝。

    說到鹽,有海鹽,井鹽,池鹽,硝鹽,岩鹽,河鹽六種,在大明最重要的鹽業出產當然是海鹽,井鹽雖然質量最好,但產量是沒有辦法和海鹽相比。

    要緊的鹽場,則是分佈在長蘆,浙江,福建,廣東,當然最要緊的是兩淮。

    國初鹽業官營,當時雖然福建已經有曬鹽法,但確實只是省了柴薪,一樣要圍場納潮造滷,而且不易控制,所以大明國初之時還是確定以煎鹽也就是煮鹽法爲主。

    兩淮的鹽場,用的是大型鑄鐵盤,大盤過百斤,小盤也有數十斤重,這種鐵盤是官府嚴控,普通的鐵場匠人是不準私造。民間只有鹽丁竈戶才能領取,然後多戶合作,一起煎鹽。

    煎鹽時,需要器具,柴薪,還有全家合作,按當時的經驗,全家老小齊上,一個通宵可煎兩鍋,一鍋三十斤,一天一夜得鹽六十斤。

    福建的曬鹽法,則一丁一天一夜可得鹽二百斤,而且不用柴薪,差距委實不小。

    但兩淮,長蘆和浙江等地,卻是不及福建日曬時間長,氣溫高,得滷容易,化晶也容易。加上國初嚴控,還有技術流通的限制等等,曬鹽法並未普及。

    其實到了萬曆年間,曬鹽法更有進一步的突破,那就是福建人發明了埕坎曬鹽法。

    民國《福建通志》中雲:“萬曆間有以瓦片砌埕坎者,今盡埕坎矣。”埕坎又稱“丘盤”,“用瓦片平鋪”。

    《物產志》卷一《食物類?鹽》有關埕坎曬鹽法的具體制作方法,萬曆《福建運司志》中有詳細的記載:“海濱潮水平臨之處,擇其高露者,用膩泥築四周爲圓而空其中,名曰漏;仍挑土實漏,中以潮水灌其上,於漏旁鑿一孔,令水由此出爲滷。又高築丘盤,可用瓦片平鋪,將滷灑埕中,候日曝成粒,則鹽成矣。”

    就這樣,海水在埕坎內經日光曝曬自然結晶成鹽,埕坎曬鹽法最大的優點是進一步省卻了準備滷水的工序,節省了相當的時間和工。力。

    在此時的福建已經有數量過百的曬鹽場,但技術傳播很慢,兩淮這裏竈戶多,人丁多,產鹽數量供應數省也不困難,至於曬鹽法出鹽多價格便宜,可以使貧苦百姓買的起鹽,並不在士紳的考慮範圍之內。

    以朝廷的角度來說,竈戶容易控制,兩淮鹽業供應的是繁華地方,不是福建那種海邊山溝地方可比,崇禎年間有大人物就曾經在兩淮推動曬鹽法,並且上過幾次奏摺,力推曬鹽法的好處,可是朝廷考慮到一年可憐的那點鹽課收入都來自兩淮,一旦推動曬鹽鹽課流失,誰都負不起這個責任。

    另外便是竈戶被勳貴,文武官員和士紳侵奪利益,視爲魚肉,一旦改煎爲曬,這些利益糾葛實在牽扯不清。

    看對方還在沉思,閔元啓道:“也不是一點困難沒有,一則是日照,所幸淮北這裏就算冬天日照也充足,不過相比夏天的烈日還是差一些。二來是海水鹹度,不過福建能成,咱們也能成。三來就是鹽課提舉司,雖然現在滿地私鹽,但別人私下做得,我大張旗鼓的去做,那便是兩回事了。”

    閔元啓說完,雙眼灼灼看向朱萬春。

    眼前這商行少東,既然說很有實力,自己有人力有技術,對方如果有誠意,此時此刻應該拿出點東西來了。

    如果對方沒擔當,猶豫沒決斷,閔元啓也是無所謂,他原本就打算先小規模的試驗,所費不多,自己負擔的起。

    一旦成功,可以請揚州的大鹽商來合作,到時候不怕沒有人投資。

    朱萬春真的沒想到,自己一時起意想拉攏的衛所小武官,居然真的胸懷丘壑,並且真的有所打算。

    “曬鹽法得鹽十倍百倍於煎鹽。”閔元啓淡淡的道:“我不是生意人,得鹽是要換成錢糧,換了錢糧我好練兵養兵,練好兵,我好保衛鄉土。我閔家二百多年世代在大河衛,淮北地方就是我的家鄉,除了少數奸人,地方人都是良善百姓,與我雖然非親非故,卻是鄉親故人。收鹽的價格,只要不低的過份,我當然是希望給大商家來包銷,自己省心省力。”

    這一下算徹底說服了朱萬春。

    對閔元啓的關注最多是對未來的投資,曬鹽法要弄成了,按閔元啓現在的人力,產出的鹽最少是多出幾十倍上百倍。原本一個月五十兩的鹽,可能變五百兩,五千兩,甚至上萬兩。這個生意,對一年銷售額在十萬兩左右的鹽商家族來說,等於是把現有的市場擴大一倍,這個生意要是不接下來,朱萬春感覺自己愧對祖先,也同樣會愧對後人!

    鹽商生意,那可是世代相傳,掌握的鹽窩竈戶的多少決定了鹽商家族的家底有多厚實。只要有鹽便一定賣的出,只要有鹽就有賺,這年頭說是私鹽氾濫,但民間的鹽肯定是供不應求,甚至價格也並不一致,有的地方便宜,有的地方就相當昂貴,一直到民國時期,四川和雲貴一些地方鹽價都相當昂貴,普通人是喫不起鹽的。

    朱萬春也是沉聲道:“不知道閔大人打算用什麼做曬鹽場,打算造幾處,費用要幾何?”

    “一處鹽池不宜太大,二三十畝地就足夠了。”閔元啓道:“一個坎池要有十人,我打算先造一個鹽池,十個坎池,曬池不必用瓷或瓦了,就用青磚也是一樣。所費者,人力小工和青磚,一池要二三十兩銀,十池三百兩銀便足夠了。”

    這筆錢確實不多,三百兩銀在民間來說也就是十五戶農民家庭一年的收入,夠三十戶生活溫飽一年時間。

    但這筆銀,還不夠在秦淮河浪蕩十天,一個名妓,初次見面從上到下的賞銀最少十幾二十兩,買給姑娘衣裳最少五十兩,再送點頭面首飾又是幾十兩,擺酒設席幾兩銀又沒有了,秦淮名妓,這種水平的開銷還算是中下水平,還不算真正頭等的花銷。

    士大夫買字畫,古董,一擲千兩也是等閒事,造個花園修個池塘亭閣,一次幾千兩上萬兩也不稀奇。

    至於人蔘東珠皮毛等奢侈品,價格也是相當昂貴。

    這個世界,貧富差距隨着隆萬開海變得更大的,貧者如北方西北的農民,喫觀音土啃樹皮,活不下去只能造反。

    富者便是江南的官紳海商鹽商們,可以一擲萬金只爲搏美人一笑。

    而閔元啓就是貧富階層中那個貧困階層中的一員,他好歹還有二十來兩存銀,閔元金和梁世發,還有楊志晉和高存存,閔元忠等人,加上普通的旗軍,把總旗下所有人的家產都搜刮出來……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一百兩銀子。

    若算上那些各人名下的薄田,茅草屋,加起來是能湊起三百兩,但那些鹽鹼地和破草屋誰會發了失心瘋跑來購買?

    閔元啓不至於被一文錢難倒,但這三百兩他還是照少了算的,磚價不便宜,大量的蓄水池需要的磚是海量的數字,另外大工小工的工價也不便宜,還得包喫住……三百兩是委實不能再少的數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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