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三十七章 消息2
    老家僕也是驚魂未定的模樣,對迎上來的衆人道:“咱們家大爺先去淮安府署和縣衙,結果府縣都不接呈子也不接狀子,直接當堂擲還……大爺後來找同年打聽才知道,現在府縣衙門都沒閒空理會別的事!曹州劉接掌了淮安城防和山陽諸縣,現在知府大人和各縣的大老爺都被山東兵逼着當差,找房子當兵營,糧食,鹽菜,兵器,樣樣都要地方供給,就算這樣,聽說曹州劉都不太高興,說是淮安地方窮,不好駐軍,聽人說曹州劉是打算南下往揚州去……”

    劉澤清確實在試圖奪揚州,但史可法是很明顯不可能把揚州這樣的要緊地方給這種完全沒有誠信和絲毫臉皮的軍閥,揚州是江北最要緊地方,不論是劉良佐還是黃得功這兩個大將史可法都信不過,只會放一些次要的總兵帶兵駐守,由朝廷親自掌控。但劉澤清和高傑,劉良佐三人都不甘心,三人都在暗中試圖爭奪揚州,搶下揚州之後成爲自己的駐軍之所。

    王鳴遠在這種時候到淮安,地方府縣正是一團混亂,誰會理會這種案子?

    “大爺奔告無門,就發了狠,說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老家僕搖頭嘆息,繼續道:“既然咱們大河衛指揮衙門被營兵佔了,大爺打聽到駐在指揮衙門的是一個叫李化鯨的參將,是曹州劉的親信大將,便拿着帖子去拜門求見,想請這李將爺主持公道……結果守門的兵壓根不理會,大爺急了,在門前嚷嚷起來,說是這世間沒有王法天理不成,話沒說兩句,一羣兵就撲過來,拳打腳踢,大爺從小到大,何曾遭過這種罪……”

    一衆軍戶都是默然了。

    他們被武官壓榨,這早習慣了。官府不替旗軍軍戶主持公道,甚至不理會生死,這也習慣了。事實上當時的民間百姓都不太想和官府打交道,一旦出了什麼官非,進了衙門,衙役到書辦和老爺們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哪怕殷實富戶中產之家,一場官司打下來輕則破產,重則破家,一般民戶是宗族自行解決紛爭,實在解決不了想死的就去官府。軍戶由武官論斷事非,不出人命基本就沒有大事,軍戶就是高級武官治下的農奴,官府才懶得理會軍戶內部的事務。

    但王鳴遠可是堂堂的秀才相公,一般的州縣官還會給幾分面子,畢竟當官的也是讀書人,對秀才過於不公會引發其同年不滿,一羣秀才的能量可就不小了,會影響老爺們的官聲,甚至是仕途。

    王鳴遠在淮安府的遭遇實在令人驚奇和唏噓,也是令人警醒。

    世道看來是真的變了,州縣官不再理會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而是如奴僕般的替將爺們操持着各種後勤事務,以前一個知縣就可以完全不必把總兵看在眼裏,朝廷徵調兵馬出征,開拔時不給喫飯,半道上喫飯也有各種規矩,所有供給由文官一手把持。這幫王八蛋在崇禎二年時甚至不給遠道而來的陝西和山西勤王兵喫飯!邊兵們千里勤王,在北京城下餓着肚子宿衛打仗,最後逼急了大量邊軍嘯聚兵變而去,很多邊兵將士成了流寇中的主力。結果到了崇禎十七年,算是形勢逆轉,劉澤清這樣的總兵在淮安成了太上皇,壓根不把地方文官看在眼裏,而王鳴遠這樣的秀才相公打了又怎樣,那個李參將根本不將秀才看在眼裏,甚至先打了再說,這事又能如何?

    王鳴遠就算找幾個同年又能如何?連州縣官員都徹底拜服在武將的靴底,秀才或舉人之流對武將已經毫無影響力了。

    想想也是令人唏噓,當年的登州吳橋兵變,一則是孔有德和李九成等人不願去援助大淩河,東江兵在後金的後方多年,毛文龍死前東江鎮已經不敢與八旗正面交戰,其死後將士更是氣沮,一聽到調往大淩河交戰,孔有德等人俱是喪膽。

    另外東江鎮分裂之後倍受排擠和打壓,崇禎元年朝廷斷了東江糧餉,餓死東江將士百姓甚多,衆人內心極爲怨恨,加上崇禎對毛文龍之事處置不公,將士早就離心,加上在登州待遇不公,怨氣更甚。

    到奉命去大淩河之時,滿心畏懼和滿懷怨氣的東江兵因爲一件小事爆發,兵馬至吳橋時,因遼民與山東百姓積怨很深,兵馬至此縣人皆罷、市,士兵飢寒無着,一兵偷竊當地望族王象春家僕一雞,后王家家僕將此兵抓住,將其插箭遊營,極盡侮辱之能事。該兵憤然之時,將那王家家僕斬殺。

    王象春是山東望族,對此事自不能忍讓,於是入軍營索亂兵,要求查明真相,嚴辦亂兵。

    李九成父子早就欲反,藉此滿營將士悲憤怨毒之時直接譁變,在吳橋地方大肆搶掠,由此揭開了登州之亂的序幕。

    明朝之亡,小冰期也好,財政破產也罷,內外交困兩線做戰,種種自毀長城之舉,這些都不談,直接導致滅亡的不是大淩河之戰,也不是松錦之戰,亦不是開封圍城之戰,而就是吳橋兵變之後的登州之戰。

    吳橋兵變對山東的破壞和造成的損失不必多提,損失的幾萬精兵亦是小事,孫元化和葡萄牙技術人員的損失也能彌補回來,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等人帶過去的大量工匠和水師艦船,還有大量水營將士。

    從此八旗與大明共火器之利不談,北方水師也徹底完了。而孫元化在登萊主持的火器化軍隊的實驗,也至此戛然而止。

    數萬精銳,築炮工藝,還有火器化中止的損失,加上赤地千里,崇禎六年的兵變表面上看來是因爲一隻雞,其實是崇禎帝的剛愎自用,士紳官員對武將的欺凌和傲慢,毛文龍事變的逐漸發酵,由此而釀成的惡果。

    衆人議論之時,王鳴遠睜開眼,憤憤的道:“此事由閔試百戶引發,弄的我們百戶糧食被搶,我父被困,總得給咱們一個交代。”

    ……

    “鬧啥哩?”聽到官廳那邊的喧鬧聲,老實巴交的中年漢子陳德站起身來,向着官廳方向張望着,嘴裏還嘀咕着,臉上有着明顯的不安神色。

    衆多工匠坐在場院前閒聊,暮色漸深,再耽一會兒喫罷了晚飯就能準備睡覺了。

    四周是新鋪設的稻草的獨特味道,還有新抹的泥,也是散着一股泥腥味。

    人們沒有嫌棄,這些人在所城裏都是擠在破爛不堪的小房子裏,好房子是有,卻是輪不着他們去住。

    這陣子每天上工放工,由於百戶大人看重,軍戶裏也沒有人欺侮他們,小孩子逐漸對這個百姓熟悉起來,每天在村中和軍戶們的孩子一起瘋跑,由於每天能在工地上喫飯,還照舊領四升糧,十來天下來各家都有了一些存糧,這明顯是個漏洞,百戶大人不說,衆人也不提,心照不宣而已。

    正因如此,閔元啓問衆人是不是要回所城,所有工匠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便直接表示不回,就願意留在百戶之內。

    既然考慮留下來紮根,百戶裏的事,工匠們當然也是上心。衆人也不是傻子,做工匠的人要精通測算,手要巧,笨蛋最多打下手當小工,足夠精明和聰明的才能當上大工。

    現在閔百戶遇上了難題,衆人也自是心思難定,已經下晚了,各人留在外頭坐着說話,就是圖個彼此安慰。

    這裏實在是太好了啊。

    未來的前景大好,這百戶弄好了會是十里八鄉最富裕的地方,就憑着閔百戶對衆人的仁義,工匠們估計自己家將來的日子都不會差……就是現在已經很好了!

    身前是畝許大的場院,幾十株榆樹和桑樹錯落有致的種在場院四周,已經抽了綠,看着就很喜人。

    身後是幾排屋子,雖說離的近些,各家都沒有院落,考慮到原本就是兵營,這缺陷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再說每家都分了五間屋子,原本一大家子擠兩間破屋時,哪想過能住的這麼寬敞美氣?

    屋頂的稻草是新鋪的,那姓韓的總旗雖然黑着臉,做事卻相當認真,草鋪的很厚實,泥也抹的勻稱,這些天下來幾個大木作齊心協力,給大夥兒打了一些牀架子和桌椅板凳,雖然用的是雜木,好在是不必坐在地上喫飯,也不必在地上鋪着稻草睡覺了。

    喫也是喫的飽,雖然沒有什麼油葷,但隔幾天百戶大人會令人下海捕一次魚,魚不好捕,但海蠣子,螃蟹之類的海物卻並不少,加上糙米里一起煮,味道極爲鮮美,十來天時間下來,各家的小孩子臉上都明顯胖了一圈,倒不是說成了小胖子,只是以前瘦的跟骷髏差不多,現在好歹是有些正常小孩的模樣了。

    這樣的日子,大夥兒當然是想繼續過下去,當村中出了什麼動靜的時候,所有人都站起來看向官廳方向。

    有人跑過去打聽了一圈,回來之後便道:“是第四百戶的小王秀才,在府城遭了打,回來到官廳找閔百戶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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