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四十五章 水關
    閔元啓重生之後坐漕船不多,他盤膝坐在木製的船頭,看着那些船頭磨擦破損的地方,心情漸漸平定下來。

    記得少年時也就是天啓五年左右,他隨父親閔乾禮上過一次京師,從淮安出發,到宿遷,徐州,再到德州,臨清,一直抵通州,那時閔乾禮是千戶官,帶着幾個甲首十幾個綱司,加上其餘千戶所的漕船,過百艘漕船一起行動北上,過了臨清之後枯水,每天都有無數運軍在岸邊拉縴,喊着號子,粗重的繩索在他們的背脊上拉出一條條血痕。

    當時閔元啓似乎說了什麼同情的話語,閔乾禮並未出聲。

    到回程之時,正好遇着劉六劉七叛亂,山東地方赤地千里,這一場叛亂被官兵迅速剿平,卻依然死傷極衆,百姓流離失所,悽慘之至。

    那時閔乾禮才說了一句:寧爲太平犬,不當離亂人。你看拉縴辛苦,那算得什麼,好歹有一口飯喫,若遇着戰亂兵火,人命纔不是人命,連太平年月的狗都不如。

    當時的閔元啓懵懵懂懂,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童,到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現在的局面是閔元啓自己主動,甚至是精心設計出來的,但當他身披重甲,膝間橫放着自己的戚刀,準備去上陣搏殺,與人以命相拼時,又何嘗不萬分緊張?

    只是盤腿坐着,閔元啓就感覺自己的體能在飛速的下降,夜晚的河上還是很冷,寒氣逼人,但閔元啓一直在後背出汗,甚至他感覺自己的裏襯都快被汗水濡溼了。

    上次的搏鬥事發突然,對方几乎是空手,閔元啓是有官職護身,那些青皮混混不敢公然殺官,何況襲擊毆打官員都是重罪……就是依仗着這些閔元啓纔沒有什麼顧忌,暴起傷人,着實痛快。

    今夜卻是不同了,暗夜襲殺,雙方徹底撕破臉皮,楊世達一夥不會有顧忌,閔元啓就算披着鐵甲,也難保會不會受傷,甚至是喪命。

    但閔元啓思忖再三,卻也毫無退縮之意。今生他是一個徹底的武夫,從小就愛舞槍弄棒,這在大河衛的武官子弟中算異類,長大成人襲職前也是一心想去營伍裏尋個前程……這樣的先例也不是沒有,在北方的將門子弟,大半的將領都是北邊的軍戶出身,萬全衛,大同衛,山西衛,遼東諸衛……

    結果後世的閔元啓穿越而來,前者只剩下記憶,但很多思維方式和過往經歷對後世的閔元啓也有極深的影響……而後世的閔元啓雖然只是個普通人,從小卻是孤兒出身,經歷過多少挫折苦難都挺了過來,摸爬滾打自己奔出了一個不錯的好前程,這樣的人生經歷也使得閔元啓在溫和的表面之下潛藏着一座火山,堅忍不拔,遇事絕不會畏懼,退縮。

    此時此刻,哪怕他在戰慄着,也在恐懼着,和身邊的夥伴們一樣緊張,但閔元啓沒有退縮的打算,一絲一毫都沒有!

    ……

    近子夜時分,楊世達所在的河房還是相當的熱鬧。

    這個臨河的堤上建築羣很大,總數有三四個套院和五六十間房舍,這裏原本是灌南的一個巡檢司衙門,後來提舉鹽課也在這裏辦公事,再有地方上的官吏在這裏辦公,所以原本一個套院建成了好幾個套院,連大門都建了好幾個。

    這裏是灌南和山陽以及到清江浦和淮安的水關交界,四鄉八里的人提起水關就知道說的是這裏,到萬曆末年巡檢司廢棄,再下來提舉鹽課也形同虛設,到了崇禎中期之後,楊世達這個標準的私鹽販子因爲天下板蕩地方秩序敗壞,捐輸了一個從七品的佐雜官職在身之後,搖身一變成了查私鹽的國朝官員,河房這裏也就被楊世達一夥人給佔了下來,這些年功夫楊世達的勢力也是越來越大,禍害的人當然也是越來越多。

    閔元金,梁世發,還有王三益以及十來個旗軍都是被關在一處,三開間的大房子再關幾十人也不會太擁擠。

    這裏原本就是楊世達一夥做黑活關人的地方,在河房最北側臨河的地方,河堤很抖,房舍是條石加磚瓦築成,估計還是成化年的建築,盛世光景,房舍修築的異常堅實,除了從正門殺出來,想挖個洞跳個窗逃走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楊世達一夥佔地收錢,其實就是變相的稅卡。大明的工商稅形同虛設,海關稅也不行,茶稅一年才幾萬兩,鹽稅已經是收入最高的稅種,一年也就二十多萬兩……這個數字在崇禎年間還是在持續的下降,其實是和朝廷的控制力下降有關,也和大士紳大商人們轉嫁壓力有關,所以後世的人將一切黑鍋交給東林一黨來背,不太公平,東林黨本身也沒有那麼大的實力和勢力。

    每天在水關進出的船隻很多,鹽船,糧船,小漁船,運人的各種小船等等,除了運軍的漕船外,只要經過的船隻楊世達一夥便會收錢。

    每天算算收入,去掉一些打點官吏的必要開銷,再開銷一些給麾下的青皮遊手,剩下的便是楊世達自己的收入了。

    每日多則數百兩,少也有百八十兩的收入,就算是在通貨膨脹的崇禎年間仍然是相當令人羨慕收入。憑着這水關楊世達養活了百來個青皮,建立了自己的基業,使他的功業比起兄長楊世禮來似乎也沒有差太多……

    每天傍晚天黑之後,會有廚子帶着酒菜喫食而來,然後用幾個大鐵鍋熱火朝天的做出菜飯,準備楊世達一夥的酒食。

    這個年代缺乏一定的娛樂,就算是跑到淮安府城那樣熱鬧的大城,無非就是酒樓多些,有一些青樓之類的遊玩場所,能叫堂會,聽曲,看戲,但那些高雅的地方未必歡迎這些遊手無賴,這些無賴也不太喜歡去那些場所,那些半掩門的土窯暗娼纔是他們最喜歡去的地方。

    在河房這裏喝酒,耍樂,賭錢,每天鬧到半夜才睡,這已經成了楊世達一夥的日常活動,由於太過無聊,又知道逮着一夥雲梯關的旗軍,甚至還逮來一個百戶,天黑封了河之後,很多無賴子便三五成羣的跑過來用王三益和閔元金等人解悶取樂。

    這可苦了閔元金和梁世發,隔一陣便會有幾個青皮過來,喫酒喫的醉醺醺的,對王三益他們尚不敢直接動手,梁世發和閔元金幾個就被輪流架起來拳打腳踢,這些人下手陰狠,對人也毫無憐憫心,半天下來便是將梁世發和閔元金等人打的鼻青臉腫,看着已經不成人形。

    關二冷着臉,他的鼻子還是歪歪扭扭不成模樣,這年頭可沒有碎骨重整的手術,打碎了的鼻子嚴重影響到了他的形象和呼吸,關二最恨的當然是閔元啓,對眼前的閔元金和梁世發等人也不會輕饒。

    “你們那試百戶不是很橫?”關二左右開弓打着眼前兩個小旗官的耳光,兩個小旗臉皮青紫,血絲從開裂的皮膚和鼻間流淌而下,關二嫌自己手上沾血,示意幾個青皮上來再打,他冷笑着道:“當日打傷老子,傷了俺們好幾個手下,現在他人在哪?還不是將你們這些賊配軍推出來叫狗攮?此番就算有人說和,你們倆個也不要想着能安生走了,不叫你們丟手卸腳再丟性命,關二的名字便倒着寫。”

    閔元金和梁世發俱低垂着頭不語,這時有個青皮進來笑道:“二哥,大哥叫你到上房喝酒,這兩賊配軍下半夜便砍了手腳丟下河,何必同他們生悶氣。”

    關二冷笑着點點頭,回頭對青皮道:“這百戶官可有吩咐?”

    “好歹是六品官,現在再亂也不好動他的手,不過也不能輕易放了,等大河衛那邊有大官派人來說項再說,大哥說了,以後雲梯關所那邊的鹽船一律再加一成,不答應就不放人。”

    “這也罷了。”

    關二這才滿意一笑,對着王三益道:“聽說百戶家裏有個生的不錯的小娘?要麼許給俺當小妾,成了俺的老丈人就不必受苦了,現在就請到上房去好酒好菜招呼。”

    衆多青皮聽着這話狂笑起來,他們臉上滿是肆意行事的快意,在這一片地方,官府衙役們不敢管他們,衛所軍人被他們鄙夷,外來的客兵可不會理會地方治安的屁事,這一片地方已經失了秩序,成爲他們爲所欲爲的樂園。

    “百戶官的閨女也就配給咱們二哥當妾!”

    “二哥玩膩歪了給咱如何?”

    “你他孃的糟踐的小娘還少了,還敢惦記老子未上手的?”

    一衆青皮跟着關二,一邊說笑一邊走了出去。

    幾個旗軍看到青皮們出去,頓時便都是哭了起來。

    王三益這百戶尚要關押受到折辱,兩個小旗要被砍手砍腳丟在河裏淹死,他們的下場又會是如何?

    梁世發麪如死灰,身體也是忍不住抖動着,他家中尚有妻小和父母,閔元啓這個試百戶還在挖鹽池曬鹽,眼看好日子就在前頭,苦了這麼多年,生活剛出現一點盼頭,自己就要這麼無聲無息的死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河房密室裏頭?

    閔元金鼻子裏一直在滴血,臉上也在滴血,胸前衣襟都被鮮血濡溼了,他看看梁世發,小聲道:“梁兄弟,莫要害怕,大人一定會來救咱們。”

    “我也信着大人。”梁世發咬着牙道:“別人怕楊世達和關二,大人不會怕他們。”

    話雖是這樣說,但梁世發明顯還是底氣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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