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六十六 時局
    “二位百戶回村之後可以再慢慢甄別挑選,陸續將旗軍餘丁和健壯婦人送來。此外也可以在本處和鄰村百戶購買一些鹹菜之類,我這裏糧食不缺也在陸續購入,但鹹菜之類太少,大夥總不能一直只吃米飯。”

    “元啓放心。”李國鼎道:“明天挑好了人我就先去一趟所城,不行去一次灌南縣城,將城中鹹菜鋪和南貨鋪中的醃菜鹹鴨蛋之類盡數買來。”

    此時才交三月,新鮮蔬菜還沒有大規模下市,在兩淮地方還算好,南貨鋪鹹菜鋪中的各種醃菜數量很多,若北方邊鎮苦寒地方,一罈子酸菜要喫一冬天,醃菜價格相當昂貴,比糧食要貴出許多。

    在往年太平年景時,草原上的蒙古牧民會在冬天到來之前到邊境和漢商貿易,茶磚和酸菜可都是他們重點採購的物資,當然最重要的也是糧食。

    後世人以爲蒙古人能有充足的肉食,這當然是誤會,要是每天都有羊肉喫馬奶喝,何必冒着丟命的風險南下打草谷?就算草原豐年也不是天天殺羊喫肉,多半時間就是憑馬奶羊奶和固體奶酪維生,主食也是要喫糧,俺答汗和大明議和之後,糧食貿易便是雙邊貿易的重要貨物,蒙古人購買糧食茶葉和大量蔬菜,賣給大明這邊戰馬,還有耕牛和羊羣。

    現在這時候就算是漢民聚集區也缺乏新鮮蔬菜,很多九邊軍堡都有給將士下發酸菜的記錄。閔元啓這裏也缺菜蔬,人們逐漸可以喫飽的同時,體內有對各種微量元素的渴望,換個角度來說就是差不多喫飽之後便開始饞起來了。

    王三益亦是表示回去之後便設法,雙方在村口、交界處彼此長揖話別,兩個百戶官神態十分恭謹客氣,反而王鳴遠一直將臉昂起來,就算鹽池出鹽對他有很大震撼,不過在這個秀才相公眼裏這終究只是技和術,讀書人求的是道,道不同就不相爲謀。

    王二妹始終老老實實的跟着,亦步亦趨,並未多話,和此前表現出來的果決聰慧大相徑庭。

    此次過來的婦人也不少,但婦人們並不能留下住宿,閔元啓打算將來多開兩個窩棚區,分別立柵隔開,現在這個住着單身漢,再開一個可以是夫妻家庭爲單位,再開一個則是寡婦之類的單身婦人。

    衆人對這些細節都無甚話說,只是對閔元啓做事時的考慮周詳表示驚歎。

    回程路上天色漸黑,有人打着火把在四周照亮,有不少田地荒蕪,主要是連續多年乾旱缺水田畝收成極差,有不少地漸漸都拋荒不種,或是處於半荒的狀態。這些田多半是官田,種出來也是大半交子粒糧,收成少便交的少,軍戶們對官田毫不上心,任其荒蕪。

    這般情形不止是大河衛有,在其餘諸衛多半是如此,所以盧象升主政宣大之時一年才能增產幾十萬石,主要就是看主政官員是不是能梳理武官和軍戶們的利益分配,稍微給軍戶們一些好處,幹活的心思上來,就算是災荒之年也一樣能增產增收,盧象升創造宣大奇蹟的同時,也是將明末子粒糧上繳的窘迫狀態展露無餘。

    “你也不必悶悶不樂。”只剩下自己人在身邊時,王三益對王鳴遠道:“若此後果真能年年分銀,你此後一路讀書到進士也不愁了,日後安心讀書,其餘雜事就不必理會了。”

    “兒子是害怕此人膽大妄爲,將來可能牽扯到咱們。”

    “一年幾千銀子,指揮使也賺不到這麼多,縱是牽連本官也認了。”王三益看看兒子,沉聲道:“無非你讀書人瞧不起武官,卻忘了你自己也是衛所武官之後。”

    “此前有楊世達之事。”王鳴遠被識破心思,有些氣憤的道:“誰知道會不會有楊世禮派人來報復,我們同他走太近被人一起報復,豈是等閒小事?”

    “此事閔元啓能沒有防備?”王三益淡淡的道:“閔千戶已經同我說過,閔家的子弟和能用的家丁旗軍要送幾百人過來訓練,此後他們閔家錢糧充足,人力也夠,等閒盜匪定然不是閔元啓對手。”

    “楊世達是等閒潑皮,楊世禮可不是,”王鳴遠正色道:“公允來說,閔元啓殺楊世達一夥也是替民除害,可楊世禮是楊世達兄長,此事不會輕易揭過。這楊世禮若報復起來自不會派一羣無用盜匪前來,不可不小心提防。”

    王三益凝神細思了一番。這兒子是有些偏激……但其實大明的讀書人都這樣:自詡飽讀詩書,懂得聖人道理,對同爲讀書人的朋友還能容忍一二,對普通百姓以保護者自居,對武官則是鄙視加提防,對商人有壓制的心理,對太監則是徹底的敵意。

    不過等讀書人進了朝堂纔會知道,需得討好太監才能上位,和勳貴武臣亦要虛與委蛇,對武臣則是今日不同往日,現在是反過來文官需得討好武將的時勢了!

    這些東西,就算眼下的秀才相公們逐漸反應過來,但真正醒悟是滿清用三大案殺的江南生員士紳人頭滾滾之時,到那時那些在大明隨意攻訐朝臣,甚至非議帝王,怎麼壓也壓不住,打也打不服的江南士紳和秀才們卻是被徹底殺服了,一個不行就殺十人,十人不行便殺百人,百人不行就是殺千人,三大案被牽連殺害和抄家的江南士紳和生員超過萬人,待明史案等文字獄之後,整個江南原本是大明文風最盛,風骨最硬,當待打死神宗派的礦稅太監的地方卻是被殺服了,管住了,舊有的士大夫和生員階層從此低頭了。原本的學術研究和交流停止了,人們不僅不敢亂寫詩,正經的學問也不敢去做,什麼心學理學都陷於停滯,清季只有訓詁小學大行其道,因爲舊字堆裏研究這個最爲安全……

    王三益當然不會知道幾年後或幾十年後發生的事,但他對眼前王鳴遠的心態心知肚明,既對出身於衛所武官家族有些羞愧,又矜持驕傲自己秀才相公的身份,兩種身份帶來的衝擊使得這兒子在很多事上進退失宜,但從本性來說兒子並不壞……

    瞟了王鳴遠一眼,王三益轉頭對女兒道:“二妹你看你大兄說的有沒有道理?”

    “有一些道理。”二妹莞爾一笑,說道:“所以爹你要趕緊多挑一些有武藝在身膽壯又樸實的給閔百戶,現在我們兩家利益共同,幫閔百戶就是幫咱們自己。”

    “二妹?”王鳴遠瞪眼道:“你不是早前也說閔元啓這樣的人要敬而遠之,小心被他牽連連累嗎?”

    “那是看到鹽池出鹽之前。”二妹頗爲冷靜從容的道:“出鹽之後,按咱們之間的約定爹一年最少分得幾千銀,等若多個指揮使一年所賺!危險的人也是能耐人,利益不夠咱們就離遠些,利益足夠咱們就跟他合作,現在這樣,就算把整個百戶的人都搭上去也是值得。不然大兄去百戶中尋訪一下,看看衆人是不是願到第三百戶去當鹽丁,那些壯實旗軍是否願跟隨閔元啓訓練廝殺?”

    “你讀書讀的不錯,不過論心機還不如你二妹。”王三益頗爲得意的道:“和李國鼎一併去鹽池觀察,先和元啓談好條件,再配合他出人出力,天大的好處便到手了。遇事不可抱殘守缺,要有機變……”

    王鳴遠不說話,只瞪眼看着父親和妹妹,這一瞬間,這個大明的秀才相公,內心也是無比混亂。

    ……

    “大同完了?”

    “嗯,巡撫衛軍門自殺,總兵姜驤開城投降,這奸賊,毫無忠枕報國之心,該死,該死!”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曹州劉這類將領守備大同,亦是必然會投降的。”

    河岸之上,閔乾德前來向閔元啓等人送行,叔侄二人站在河岸邊說話,閔乾德神色嚴肅冷峻,最新的塘報消息傳回,局面已經是大大不妙。

    三月初順軍下大同,緊接着攻克陽和,兵備道於重華投降,開了高級文官投降的先河,這也說明了人心在發生嚴重的變化,不光是武將怕死貪圖富貴投降,就是文官也感覺李闖有可能建立新朝了。

    在此之前,雖然有一些官員投降,但都是低品文官和不得志的讀書人才會附逆,一般的文官拒不投降哪怕被殺也不會投降。

    畢竟大明文官在被殺服之前也確實相當有節操,貪污,抱團抗上的利益共同體,打嘴炮不懂實務,這些是大明文人乃至文官集團的缺點,不用辯解,但風骨硬挺,不畏權貴,講究節操,這些優點在大勢之下也有相當部份的文官們保持着。

    但在王朝明顯要覆滅鼎革的前提下,這些優點也就蕩然無存,換個思維角度來說,就是大部份人不再認爲忠於明朝是明智的行爲,這就可以解釋爲什麼在北京和南京都有大批量的文官投降,並不是他們相當無恥和畏死,否則無法解釋在十幾年的對後金和李自成張獻忠的戰爭中大量的文官寧願殉國而死也不肯投降。

    當舊有的體制不復存在時,依附於其上就毫無意義,恪守的君臣道義就失去了意義,這纔是重點所在。

    閔乾德接着道:“接着闖逆下宣府,巡撫朱之馮自殺,總兵王承胤開城投降……虧他還是打了幾十年仗的老將!”

    “大同和宣府不同於西安和太原啊。”閔元啓嘆息道:“這就是孫傳庭死後的惡果了,沒有能真正節制武將的大吏了,大同和宣府不僅未曾堅守苦戰,還迅速投降,李闖輕易得京師西北重鎮要地,精兵未戰歸降,這怕是天子也沒有想象的到的,若皇上早知,怕是一月份時也會冒險南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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