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七十九章 爭執
    叫喊的工匠便是沈永,見無人理自己沈永臉都是氣的紅了,正好看到夾着帳本目光瞟視過來的王鳴遠,便大步走到王鳴遠身前,大聲道:“王相公,做活的不少是第四百戶的,出工不出力就算了,規定好的活也不好好做,相公你是管還是不管?”

    王鳴遠不耐煩道:“不就是往下挖地,能有什麼高明的道道?”

    這秀才如此說話,沈永先是一徵,接着便是有些頹然。

    陳德和李天福等人,還有幾個吏員俱走了過來,各人都是面面相覷,卻是無人敢和王鳴遠這秀才爭辯。

    沈永放低聲音,小聲道:“鹽池開挖要考慮到漲潮水引入海水,在化滷時隔絕海水,所以要挖出一定的斜坡,引水時很快,近海水的一側要留孔隙,高度要恰到好處,方便化滷時堵口,隔絕漲潮的海水,並不是一徑向下挖那般簡單。”

    王鳴遠想不到這工匠居然敢當面和自己辯駁,當下看了幾眼,冷笑道:“你說要斜坡,我看挖下去的也差不多了,你們這等人無非仗着這些技藝之事說三道四,未必事情都有你們說的那般複雜,這鹽池不過是個大坑,坎池是小坑,引水進來就能推出鹽來,哪有你們說的那般技巧高深!”

    沈永想不到這秀才相公居然如此蠻不講理,當下氣的渾身發抖,一旁的工匠們俱不敢出聲,倒是有不少軍戶隨聲附和,工匠在衛所裏原本地位就在軍戶之下,向來是被人瞧不起的下等行當,這一次不管是蓋軍營,或是建棚戶區,修路,建窯廠,還有開挖鹽池等事,閔元啓俱是將這些事交託給匠人們來提調,各人不敢對閔元啓有什麼不滿,這位試百戶兇名赫赫,麾下又練着幾百號強兵,各人都指望在閔元啓麾下過好日子,對閔元啓一則是敬畏,二來是討好,就算私心裏有些嫉妒或是不滿俱是不敢對人說。

    對這些匠人各人就沒有那般客氣,原本就是被人瞧不起的行當,現在居然在各人頭上指手劃腳,怎會叫人心服口服?

    不說普通的旗軍,就算是王三益和李國鼎等人,怕是對閔元啓過於重視匠人,也是感覺不以爲然。

    各人此時都停了手上的活計,嘴裏一邊說着嘲諷沈永等人的閒話,一邊趁機休息,不少遠處的人也是將手中鍬鏟停了,臉上掛着笑看向這邊。

    沈永有心還要和王鳴遠爭執,但根深蒂固的習慣約束住了他,不要說眼前這位是不折不扣的秀才相公,那方巾和貼里長衫就是身份的象徵,他這樣的匠戶連旗軍都不敢惹,秀才相公在軍戶羣落裏最少是和百戶官對等,他哪有這個資格和相公爭執辯論?

    沈永悶聲不吭,打算就這般退下,正在這時衆人看到不遠處閔元啓大步走過來,這個百戶官身邊並無軍官陪着,就是兩個家丁也沒有被當成近衛,而是放在旗軍裏當了旗隊長,整個第三百戶以原本的官廳爲核心區,那邊藏着銀子和蘇鋼等貴重物品,軍營區爲中間區域,兩翼是官廳和鹽池,外圍修築了十來個箭樓,都是五六丈高的木製建築,每天有一個小隊的旗軍輪流換班值守,在大河衛這樣的近海平原地方,站在這麼高的箭樓上連所城都看的到,十來裏地出現大宗的人羣根本逃不過哨兵的眼睛,外來人的根本無從匿跡。

    自從閔元忠因擅自放人進來被處罰之後,閔元忠這中軍官對巡哨之事管理極嚴,每天均有各百戶外來人員,但不得進入,要甄別和找到同伴做保畫押後才得進來,一進來便在窩棚區居住,很長時間均不得回家,一則是加強管理,使這些人適應閔元啓的管理方式。二來便是起技術上的保密作用,現在李可誠等人對鹽池之事也很是上心,他們知道自己進不來,便想着找其餘百戶的人打聽消息,李可誠已經在籌銀,他能指揮的旗軍很多,那些旗軍就是李家的佃農,李可誠手頭也有些銀子,千多兩總是拿的出來,這人看到一船船的鹽貨送往淮安,然後帶回銀子和大量物資,已經是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閔乾德叫人送來消息,最近鹽池的保護務必要小心謹慎,不可給李可誠可乘之機。

    外圍有哨樓監視,內裏每天也有巡邏的移動哨,以防外來人過多到村中偷盜,或是打架生事,好在過來的旗軍都是老實人,那些生性刁滑的多半呆不在各自百戶,都往各處集鎮或縣城當青皮無賴謀生,而楊世達的事情過後,怕是也沒有哪個青皮無賴會不開眼跑到第三百戶這邊來自尋死路。

    閔元啓雖然只孤身一人,其實甚是安穩,並不需擔心安全問題,他往常這時候也是在營中操練,並不怎麼到鹽池這邊來,一路過來很多人向他畢恭畢敬的叉手問好,閔元啓滿臉笑容,不停點頭致意,當作還禮。

    待到了沈永等人這邊時,閔元啓看到異常,當下問了原由後,看了看鹽池坡度,便是對趕過來的王三益和李國鼎道:“沈永說的有理,這坡底挖的太平直,放水時放的太慢,坡位太高也不易堵口,這樣費力不討好,扛着石臼跳遠,不是喫飽了撐的。”

    閔元啓對這兩個百戶說話向來是客氣,此時卻是絲毫不留情面,王三益和李國鼎都有些訕訕的難堪,四周瞧熱鬧的便看出不對,不敢再留,一個個悄悄拿着鍬鏟趕緊去做自己手頭的活計。

    閔元啓皺眉看着工地,感覺到近來的思緒不對頭,各百戶過來的人均是由各百戶的武官管着,原以爲兩個百戶官在此必能管理的很好,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只是閔元啓自己也缺人可用,韓森當了鎮撫官,負責軍紀這一塊,閔元忠任中軍官,主要精力也是用在軍中和整體的防衛,閔元金精細謹慎,行事妥當,閔元啓打算主要用他來管軍政這一塊,將來旗軍的招募,日常福利,退役,受傷陣亡撫卹這一塊交給閔元金。

    梁世發負責軍需,這幾個人多半識字,每天晚上閔元啓還會把這些心腹聚集在一起給他們開小竈,主要就是常識和識字教育,加上基礎的算學。

    這些東西說着簡單,其實是這些武官最重要的短板。

    以地理知識來說,這些人就比常人要強的多,這年頭不要說貧民,就算中產之家的人也很少出遠門,就算是士大夫如果沒有外出爲官或是出門長途遊學,最多也就知道附近的州縣,比如過江後有什麼河流,多少州縣,路如何走法,多半的人就是兩眼一抹黑。就算是這些運軍武官,對沿運河的州縣情形較爲熟悉,問他們河南有幾個府,多少駐守人口,流寇有多少,各人均是茫然無知。

    這是時代的侷限性,所以那些關注時勢,懂練兵知實務,又知道地理的文官才能成爲合格的統帥型人才。以孫承宗,盧象升,洪承疇這些知兵務,懂地理的文官又是一種代表,只是這一類人才委實太少,多半武官目不識丁,不知大勢,文官只會誇誇其談,對敵人和自己都是一無所知,惟知紙上談兵吹毛求疵,前後兩者俱不可取,明末時真正人才太少,也算是華夏內卷化集權化之後的弊病的顯現。

    只是接下來這工地如何管卻是難題,閔元啓眯眼看了一會,自然是瞧出來工期並不如意,此前就自己百戶的人和工匠挖鹽池,工期反比現在人手多的時候更快些,每天四升糧發下來,人人均是感激涕零,可閔元啓並不是要他們感激,而是想叫他們將手頭的事做快些。可是這般監管之下仍是有不少人耍滑頭,這些軍戶其實並非刁滑之輩,但只要沒有皮鞭軍棍管着,偷懶其實是人之常情,回想起來後世也有集體農莊和國營鹽場,在有獎金制度之前怕也多半是磨洋工,那些農民和工人當然未必是壞人,也不是懶,自家的地和事都很上心去做,真正懶的都當二流子去了,但人性便是如此,不是自家的事又沒有獎懲制度,當然能磨則磨,只要出現一個磨的,肯認真用心賣命做事的也會心有不甘,做的多了怕是還被人當成傻子看待。

    衆人紛紛去做事,閔元啓手中持着一柄火槍,將沈永拉到一旁,問道:“沈永你可認得這火器麼?”

    沈永先被人否定,閔元啓一來便肯定了他的意見,心中感激,情緒也是有些不穩,當下接過來火槍看了好幾次,最後才道:“這是自生銃,這東西相當少見,就是當初登州鎮裏也沒有人用這東西。”

    “這東西不及鳥銃麼?”

    “鳥銃若精心打造,是比自生銃好些。”沈永耐心解釋道:“咱們大明火器衆多,有火箭,火門槍,三眼銃,鳥銃,魯密銃,斑鳩銃,大西番銃,小西番銃,這自生火銃出的晚,好象前幾年纔有人用,小人是見過一回,感覺其不及鳥銃。”

    自生火銃是崇禎八年時由刑部尚書畢懋康主持研發,就是閔元啓手中這一柄火銃,研發的遲,造價高昂,製造工藝複雜,當然不可能大規模流傳,沈永在登鎮時這東西還沒有造出來,當然當時的登鎮不可能配發。

    不過沈永能見過一回,也算是見多識廣了,按他的見解和看法,眼前這東西根本便不能和鳥銃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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