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八十九章 定製
    “今晚中軍官鎮撫官軍需官與我一道,商量營規之事,”閔元啓看着諸多旗軍,森然道:“入營領餉便是我的兵,自要聽我號令,不聽者便只有軍法從事。”

    閔元啓語氣又轉柔和,對衆人道:“大衆每天苦練武藝,汗透重衣,不就是爲了有外敵時保境殺敵,衛護家小?你也想跑,我也要逃,各人跑了,諸百戶俱是一團散沙,任別人來砍來殺,豈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你手中刀槍是假的,身邊夥伴的刀槍也是假的?敵人也不是三頭六臂,訓練不及咱們,兵器也不如咱們,也沒有鎧甲鐵盔,這樣你都跑了,對不起我的糧餉也罷了,你們一跑,土匪大衆過來,他認得你是第三百戶還是第四第九百戶的,他認得你的家小是哪個百戶的?到時候斫你人頭,奸你妻子,殺你老父老母,你和袍澤兄弟空練了一身本領,卻因爲臨陣膽怯一鬨而散,到時候你悔還是不悔?”

    衆軍原本看到同袍被斬,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特別是同一百戶的人,內心還有一些憤然。

    待聽完閔元啓的話之後,旗軍們看向那頭顱的目光便是一變,此人在臨陣時要逃脫,還口出蠱惑衆人的言詞,實在是死不足惜!

    閔元啓說話時語氣相當沉痛,他兩世爲人,其實相當珍視人的性命。河房一戰時對楊世達一夥斬盡殺絕,是因爲這夥人與他爲敵,平時也是做了頗多惡事,每一個在律法上都足以判死,死於他刀下的俱是惡人,沒有良善之輩。

    營中操練的這幾百旗軍,大半人閔元啓都能叫上名字,便是叫不出名字的也是眼熟。

    這些人是袍澤兄弟,是閔元啓視爲左膀右臂的部屬,殺掉其中任何一人,哪怕其罪有應得,仍然是令閔元啓心中黯然,愀然不樂。

    輪值的勤務人員在公事房中點亮油燈,雖然近來賺錢很多,閔元啓還是相當儉省,購買的大量物資中並沒有上好的燈盞或是臘燭之類,這些東西在他看來是不急之務。

    韓森,閔元忠,閔元金,高存誠等人紛紛列座,閔元啓對衆人道:“大明營兵的軍規,斬刑過多,又有插箭遊營,甚至割耳,割鼻等肉刑,純以嚴刑酷法來震懾軍伍,是因爲餉械不足,訓練不精,軍法不嚴酷就不成營伍了。我這裏情形不同,我也不願以嚴刑峻法和肉刑來震懾軍心,但今天才發覺,營規律令也必不可免,今日會議,要定一部詳細的軍規,以爲定例,此後也可以再行補充,會議之後,每晚訓練完畢之後,各百總,旗隊長,隊官,都要各自對自己部下宣講,以使全軍將士,知曉軍法,懂得敬畏。”

    韓森道:“鎮撫兵已經常設,最好找一些識字的,懂得向將士宣講軍法。”

    “一味強硬也不太好。”梁世發道:“此前大人以仁德感召將士,我看最好宣講一下大人的德意,恩威並施。”

    “從日常訓練,到內務,軍餉,再到戰時紀律,條例,違反的處罰,都要有明確的規定,有了軍規,再違者,不論是絞斬還是軍棍禁閉,都是有軍規在,不怕衆人心中不服。”

    閔元啓思忖片刻,說道:“這兩天把軍法規條擬好,若有人反悔想走,退回所有糧餉,便由得他去。”

    閔元金道:“大敵當前,不好放人走吧?”

    閔元啓道:“追奪這一條,很多人捨不得的。如果鐵心要走,連糧食也退回來,這樣人留在營裏也無用,交戰時怕還是禍害,此後收人,先讀一遍軍法條例,能認同的簽押入營,不能認同的,就算身高體壯也不能要了。”

    這一點各人倒是認同,當下便索性熬夜做這件事,各人七嘴八舌將記憶中大明軍規一一說出來,然後結合當下營中的實際情形,閔元啓親自執筆書寫,一直忙到起更前後,各人才打着呵欠退了出去。

    閔元啓看着眼前的軍規條例,一時也有些悵然。

    很多事要事到臨頭才知道自己考慮的不周到,比如此前營裏就有一些規定,訓練時閔元啓也是以身作則,旗軍的士氣也比較高,現在看來就是衝的糧食爲多,這也是人心常態,否則衆人在家躺着不好麼,要來這裏喫苦流汗?

    但很多軍規未定,很多旗軍來訓練就只當是到軍營裏攬工效力,日常宣講時最多說要提防流寇守衛鄉里,但土匪等現實的威脅講的就較少,當人們發覺真的有上戰場血戰廝殺的可能時,膽怯惶恐之下又沒有軍規軍法約束,自然便是有人跳出來挑戰閔元啓的權威。

    今晚這事,算是及時止損,也算是給了閔元啓一個明確的提醒和教訓,很多事情,未必他就能考慮周詳,做到完全的細緻無漏。

    “大人,大人?”

    已經是二更天了,按此時人的作息習慣,九成以上的人早都睡了,公事房外傳來人的敲門聲,閔元啓回過神來,沉聲道:“是誰?進來吧。”

    “小人諸聞見過大人。”

    進來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吏員,應該是閔乾德從所城派過來幫手的文吏之一。閔元啓這裏沒有招募讀書人過來,暫且此處也吸引不到讀書人前來,閔乾德從所城等處蒐羅了十來人吏員,一古腦的都派了過來幫手。

    這些吏員登記賬簿,覈對人名住處等資料,記錄工期,做的都是瑣雜事務,這些原本也是他們擅長之事,做起來倒是相當得心應手,並不感覺困難。

    吏員在大明也是世襲,朱元璋在少年時可能受了大元朝廷吏員不少的氣,成立帝國之後就斷絕了吏員的上進之路,漢朝的二千石除了世家子之外,大半是先爲吏,後爲官,所以漢朝官員多半熟諳政事,通曉世情,施政時軍政兩道和律令都相當精通。至唐時,門閥世家把持了高官職位,中下層的官員,要麼是科舉而得,要麼是爲吏積勞而得,吏員上進之路並未斷絕。待宋人則重科舉,一掃門閥,沒有功名的吏員想上進就難了,待至大明時,早年還有吏員積勞爲佐雜官,到後來科舉大興,佐雜官職都被舉人和監生們分光了,吏員積勞爲官之路徹底斷絕了。

    這帶來兩個問題和麻煩,太祖皇帝既輕視吏員,認爲是執賤業,斷絕了他們的上進之路。但又允許吏員世襲,這使得中樞和地方衙門裏的吏員世代相襲,彼此聲氣相連,利益相通,大明政務的日常操作,其實就是被各衙門的吏員所把持。

    吏員聯手架空官員,使得官員要麼垂拱而治,地方政務交給吏員和士紳宗族,要麼就得依靠聘請的師爺,原本的公務成了私人的政治,官員得有灰色收入才養的起做事的幕僚,幕僚並非官員,又多來自於某一地,和吏員一樣喜歡抱團勾結,本朝政治,一半在吏,一半在幕,官員只把持着大方向,軍政細務,其實就在師爺和吏員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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