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一百零二章 銅號
    王三益撩起衣袍下襬,蹲在挖成小山般的土堆之側,和李國鼎等人隨意觀察着工地的情形,一邊看,一邊閒聊着。

    各人的意態都是放鬆中帶着一些警惕和不安,很多人時不時的瞟向軍營和百戶官廳所在的方向。

    自警訊傳回後,旗軍就集結不得外出,隨時待命。

    軍營外的人們當然也是心中不安,甚至民工營地裏昨晚驚動了幾次。

    一大早的時候,就有幾個膽怯的旗軍放棄了此前積累的糧餉,寧願一無所得的離開。

    這種決定當然令他們心痛不已,這些人走的時候都相當憤恨。

    這裏頭也有王三益百戶下的人,他們對百戶官大聲抱怨,不乏對閔元啓的憤恨,王三益只能安撫他們,並且承諾會向閔元啓求情,看看能不能減少一些處罰,給他們補上一些糧食。

    王三益內心也隱隱有不滿,此前他和李國鼎是最早和閔元啓合作,閔元啓也是給他半成的花紅分配,這個收入不少,已經遠遠超過王三益的想象。

    在此之前,王三益和李國鼎也是竭力相助,兩人百戶中的旗軍,精壯膽大的到軍營去受訓,力壯膽弱的和普通旗軍,加上餘丁等人,都是到鹽池和工地幫助。

    然後閔元啓將技術交給工匠,王三益等人只能管自己百戶的人,後來便又統一發籌和供給糧餉,大權被諸聞所奪。

    這個諸聞是衛所所城裏世襲的吏員,家族傳承百年以上的吏員世家,精通各種權術爭鬥和爲吏之道。

    此人掌握權力之後,將好多吏員招募至此,所城之中公事極少,吏員地位低下,每個月四斗的俸祿都領不到,個個窮苦不堪。

    諸聞一招,所城的吏員除了少數幾個之外,幾乎全部到得第三百戶這裏。

    這一下,諸聞掌總,有人負責發籌,有人管庫,有人發糧,有人統計造冊。這些吏員,若是不肯做事,種種拖延和應付上司的敷衍之法都是祖傳的,若肯做事,他們便是相當精明強幹的能耐人。畢竟吏員世家,從小要學律令,知算學,識字等諸多事務。在漢時,有律令吏,有軍吏,有刀筆吏,各種二千石多是從吏員做起,不管是在地方協助縣官太守治理豪強,梳理利益分配,管理百姓,又或是上馬爲軍,太守爲將,諸吏爲輔,下馬管民,上馬擊虜,這纔是漢吏,也是大漢治國的基石!

    諸聞等人的家族世代爲吏,也可謂是世代窮困,他們到得工地上,每天均可領到糧餉,各人都是無比感激,也是無比珍視此次機會。各人做事都無比認真,短短十餘天時間,不管是哪個百戶過來的旗軍餘丁,或是工地上幫忙的婦人們,一切事務都是由這些吏員們接管了,所有事務都是被管理的井井有條,工匠們負責技術,吏員們管理日常運作,旗軍和餘丁們賣力爲主,婦人們則打雜輔助,如此一來諸多事情皆是相當有序進行,十幾天時間下來,不僅出鹽的鹽池管理的相當穩定,新的鹽池也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快速挖掘出來。

    在李國鼎和王三益兩人眼前,十餘個都是方圓三四里大小的大型鹽池已經初具規模,這些大型鹽池,或東或西,或是緊鄰海邊,或是稍微離灘塗要遠一些。

    近海地方建埂立壩,蓄水時是有引水孔洞,鹽池壁有一定的傾斜度,便於被日曬風吹,底部用瓦,和坎池一樣的構造。待蓄水池放滿海水之後,蓄積的海水逐漸化滷,然後引入坎池,利用陽光和風不停推攪之後,一天一夜便可化滷水爲鹽晶。

    眼前的這些大型蓄水池,還有圍繞着蓄水池分佈的畝許大小的坎池,在所有人眼中就是財富的象徵。

    哪怕王三益等人內心再有不滿和不安,同時也是充滿着希翼。

    衛所窮苦,運軍窮苦,眼前的一切便是他們擺脫過往窮苦生活的希望。

    只要有銀錢,可以豐衣足食,只要有銀錢,可以僱替更窮苦的職業水手和縴夫替他們北上。江南的沿運河的衛所,一部份運軍就轉爲職業的漕幫,更多的人耕作,種桑養蠶織布,江南富裕,運軍多半都是僱替職業水手縴夫,大河衛這裏也早就想如此,只是衆人都窮苦不堪,毫無機會。

    眼前的鹽池便是未來富足安樂生活的契機,王三益等人必須牢牢抓住,哪怕是權柄被侵奪,亦是要繼續堅守。

    “這刀筆吏現在得意了。”王鳴遠此前一直負責管理登記等事,他做事不上心,對自己百戶的人又明顯照顧,工地上頗多不公,雖然貧苦的軍戶初到之時都對閔元啓充滿感激,願意多出力氣做事,但時間久了,人心一旦有不平之處,哪怕明知道鹽池關係到自己未來生計,但躲懶耍滑的人只要有一個,便會是出現十個百個。

    在諸聞之前,幾個百戶官和家族子弟管理,鹽池工地越來越烏煙瘴氣,大量旗軍聞訊就跑,和工地上的混亂也是有很大關係。

    此時王鳴遠已經被奪了一切權力,每天就是和發籌的吏員一樣,登記發籌,除此之外,一切事均不能過問。

    一襲青衫的諸聞總是來的最早,走的最晚,此時也是和一羣吏員商議着工地諸事,王鳴遠眼中既有不平,也是有嫉妒和不甘。

    王二妹也是看看諸聞,搶着說道:“大兄你若是多用些心思,這諸聞能想到的你飽讀經史,應該也是想的到。現在人家做的好,你該想想別處,看看能不能做的更好,沒事老挑人家的刺做甚。”

    王鳴遠心中還是有些不服,聽了小妹的話冷笑道:“一個小吏,還有閔元啓這買來的副千戶又如何?我們在此,不過是要借他們的鹽池收益,使我王家好過一些,也使旗軍餘丁們能得溫飽,這是父親的仁心。至於我,只要繼續讀書,得中舉人進士纔是我最該做的事,若成舉人,足以和指揮使平起平坐,最少是絲毫不遜色。若中進士,哪怕不能留京,到地方也是一縣正印,一個副千戶,就算有鹽池私兵,又能和堂堂百里侯相比嗎?故宋名相就曾說過,東華門中了進士唱名的纔是好男兒,眼前這些事,我可絲毫都不在意!”

    王鳴遠天資聰慧,二十出頭便是秀才相公,確實也是有他驕傲的本錢。

    不過一個秀才,說出這些話來,也算是氣極敗壞了。

    可見其內心畢竟還是一個好勝好強的青年人,眼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閔元啓做出眼前的大事,創下這般基業,王鳴遠身爲讀書人有自己的驕傲,但內心不可能全無觸動,當然也是有些羨慕和嫉妒的情緒在,被諸聞刺激過後,王鳴遠有些不甘,自己不如閔元啓這個襲百戶的世家子也就算了,連世代爲吏的小吏也不如嗎?

    小妹的一番話,對王鳴遠刺激甚大,其因便是如此。

    看到兄長如此反應,如此激動,王二妹也只能嘆氣不語。

    王三益反而是很贊同,重重點了幾下頭之後,才道:“既然這樣你過幾日便不要過來了,反正手頭的事也不多,我這裏也不要你來幫忙,我和你幾個叔父儘可做得眼前這些事。你留在家中好生讀書纔是正辦。”

    王二妹忍不住道:“現在京師情形不明,今天秋闈未必如常,更不要說明年春闈了。”

    王鳴遠瞪眼看了妹妹一眼,不過臉上神色也是轉爲沮喪……在場的人俱是如此,誰都知道二妹說的是事實。

    崇禎十五年壬午科過後,十七年是鄉試年,第二年十八年會便是春闈,也就是舉人至京參加會試。

    一般來說鄉試和會試俱是三年一次,但也有例外,比如特加恩科之類,但科舉考試,只能加,不能減,一旦科舉不能如常進行,多半就是王朝出了大亂子,甚至是亡國之憂。

    在場的人早就很有擔心,因爲京師消息已經斷絕超過十天了。

    皇帝都不一定保的住自己性命,惶論其它?

    “二妹莫盡說喪氣的話。”王三益面露不悅之色,他在這裏再怎麼折騰,哪怕真的分了大量銀兩也不如兒子考中舉人更叫他開心。

    王鳴遠平復了一下心境,冷笑道:“小妹莫說那些虛頭八腦的話,沒影的事拿出來亂說。要說危機,眼前這第三百戶纔是危機重重。那些海寇土匪來犯,總不會是跑來過家家,要我說,父親和小妹還有李叔都最好回自己百戶先躲一下,若閔元啓頂不住敗退了,咱們最好避到灌南縣城去,那些土匪膽大包天也不敢去攻打縣城,就算去,那邊有客兵駐守,他們也討不了好。”

    “這……”王三益面露沉吟之色,他想了想,說道:“你還是先回去,事機不到你帶着家裏人走,小妹也和你一併走。我還是要留在這裏,事情到這般地步,要我走,也是實在捨不得啊。”

    李國鼎原本一直聽王家人自己議論,此時他也是搖頭道:“真的頂不住,也要想辦法幫一下,土匪畢竟烏合之衆,不會在這裏留太久。咱們一起做這件事,事到臨頭先跑了,和那些擅離的旗軍有甚不同,太不象話。”

    四周的幾個百戶,副百戶俱是點頭,衆人眼光瞟向鹽池方向,俱是一臉的期盼與不捨。

    就算其餘各百戶得到的好處沒有李國鼎和王三益多,但鹽池一成,原本死水一潭的生活總算有了轉變的契機,叫衆人現在就放棄,也是實在委決不下。

    就在此時,銅號聲自營地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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