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一百二十二章 閣部
    “京師還是沒有消息嗎?”

    說話之人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身量中等,面相非凡,雖然端坐高堂之上,身上穿着的是二品文官的大紅常服,但尊貴之餘,臉上也是有明顯的儒雅氣息。

    這裏是南京的兵部衙門,說話的人就是在側堂的公廳問話,四周站着一排的藍袍和綠袍官員,也有一些青袍的吏員侍奉左右。

    所有人都叉手侍立,顯然坐中之人不光是高品官員,也是手握實權,令人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冒犯。

    問話之人,便是如今的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

    如果能瞭解到當時的軍政情形,也就能明白爲什麼史可法的地位和身份有多麼重要。

    整個南都除了地方官府外,也就是兵部擁有真正的實權。

    南京六部在行文之時俱需加南京,但禮工刑吏戶諸部都無實權,尚書侍郎要麼是年老官員在這裏養老等退休,要麼就是在京師的黨派鬥爭中失勢,被貶斥至此。

    由於東林黨在天啓年間的慘敗,還有在崇禎年間的不得志,大量的東林官員,士紳,生員俱是在南京任職或生活,很多浙江和江南的生員,名士,也是在南京活動。

    在這裏很容易揚名天下,成爲士人仰慕的名士,就算是後生小輩也能通過結社等辦法來替自己揚名。

    江南士風又有特別之處,就是容易抱團抗上,幾百秀才生員抱成一團,地方府縣正堂都毫無辦法,甚至有結社生員驅走地方官員的記錄。

    就算是部堂高官,對南京城中過萬的生員名士也是需要以禮相待,哪怕是國公侯爵一類的勳貴,在京師無人可制,在南京這樣的地方,考慮到家族名譽和實際的麻煩,對生員名士也是要以禮相待。

    各種原因相加,形成了兩京獨特且完全不同的政治風貌。

    在南京,士紳生員階層的力量特別強大,大到能壓制住太監和勳貴的地步。當然,原本在南京也沒有形成太監和勳貴的階層,真正的頂層勳貴和太監自然是在北京。

    正因如此,在南京以東林黨和復社的力量最爲強大,很多養老或是被迫至南京的官員多半是東林一脈,又或是和東林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哪怕並非東林,在南京和江南任官,也是需要和東林搞好關係,否則就算不會地位不穩,日常交際往來也會有諸多不便。

    哪怕是劉澤清這樣敢在本鄉本土屠城搶掠的軍閥,連皇帝的詔旨也不放在眼裏,到了南方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想要結好東林。

    東林的力量在朝,加上覆社幾社等大量東林外圍的士子集社,在實際的權力上,地方的名望和控制力上,東林都是江南江北一帶沒有爭議的霸主。

    而史可法,不光是掌實權的兵部尚書,也是此時此刻,東林和復社諸黨不折不扣的領袖人物……

    ……

    已經是四月,天氣都明顯轉暖了,特別是南京這樣的地方,就長算在此時的氣候也是和後世相差不多,只是沒有城市熱島效應而已。冬天漫長,陰冷潮溼,春天和秋天就很短,幾乎上恍然一瞬,到了四月,別的地方還是不冷不熱的時候,南京已經相當炎熱,就算是在這高大軒敞的公廳之中,人們也是悶的滿頭是汗,特別是在心情焦慮之時,人們頭上的汗水都是不停的流淌而下,有些官員由於過於緊張,衣袍胸襟都明顯被汗水濡溼了。

    “又有幾個南逃而至的官員。”一個藍袍官員俯身答道:“衆口一詞,闖逆已破京城,我皇上在景山殉國,太子和諸王俱下落不明。也有人說,太子和諸王都被闖逆所擒,消息尚不能確定。後闖逆率軍往山海關,與總兵官吳三桂軍交戰,又有人說,吳軍已經投降附逆,投降東虜,其後情形,就不太清楚了。”

    這個官員回話時,提起“東虜”時態度曖昧,含混不清,似乎在考慮自己的措詞。

    因爲南逃官員很多都可以確定京師陷落,皇帝殉國,但對李自成往山海關打吳三桂,還有傳言吳三桂向清軍借師剿賊之事,則是含糊不清,沒有人能說的清楚。

    對清軍入關剿賊之事,南方的大明官員心態就是相當的複雜。

    畢竟很多南逃之人,提起清兵時沒有往年的仇恨和不屑,因爲明清之間已經對峙交戰幾十年,清軍雖多次入關搶掠,給大明北方造成了嚴重的損失,也使得明軍屢戰屢敗之餘對清軍有深切的畏懼心理。

    但在很多自詡知道歷史大勢的文官眼裏,清軍也就是東虜是不成氣候的。

    只要有山海關在,其就要繞道從密雲等地入口,在草原上繞道行軍沒有穩固的城市和大片的農耕區域當後勤基地,其軍隊只能和北虜騎兵一樣,遲早都會退兵。

    東虜兵馬再強,只要不能在大明境內形成根基,那麼遲早還是得退兵,因爲沒有穩固的後勤補給,也沒有辦法建立地方政權,孤兵深入,師老易疲,這也是清軍多次入關,最多半年到一年左右必定會退走的根本原因所在。

    若要強攻山海關,憑清軍的幾萬人的主力是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

    既然如此,滿清雖然給大明帶來了巨大的創傷,但在文官們的眼中,此輩最多再折騰一二十年,待老輩人物故去後,就會和也先,達延汗,俺答汗身後的北虜一樣,陷入內亂之後急劇的衰落下去。

    最少在此時此刻南明官員心裏,借師助剿,其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此時的史可法當然不會知道此後的事,聽到那個官員不太確定缺乏自信的稟報後,向來行事厚道的他也並沒有責怪部屬的想法,只是面色難看的揮了揮手,說道:“此類官員要先行甄別,先看管起來,不得叫他們在坊間隨意說話,擾亂軍心民意。”

    “是,部堂大人。”

    那個官員明顯知道很多南逃官員已經隨意在南京城或揚州,蘇州一帶安身,四處活動,並且京師慘變的消息已經流傳甚廣,但既然史可法這般說,他便只好躬身答應下來。

    “京師消失尚不能完全確定……”史可法猶豫片刻,終是說道:“我等預備多日,總不能無疾而終。四月七日,我在浦口誓師,率大軍北上勤王!”

    “是,部堂大人。”

    四周的官員無不躬身答應,雖然衆人可以完全確定,部份南逃官員所說的完全是事實,但既然史可法如此說,各人當然也不會反對。

    甚至有人心有明悟,知道眼前這位史部堂的用意。

    由於性格軟弱,也缺乏馭下的手段,眼前這位史部堂雖然大權在手,行事卻遠談不上有手腕機變。

    如此的大人物,馭下之道的欠缺就從各種事情的辦理上看的出來。

    軍員名額,各方鎮將的響應,各衛的動作,還有南京等地地方官員的準備等等,這一兩個月下來,根本沒有多少人認真準備北伐之事。

    甚至可以這麼說,由於崇禎皇帝這十七年來的種種施政舉措,使人們對京師的安全和皇帝個人的安危根本不是太上心,甚至完全沒有當一回事。

    就史可法本人來說,他恩師左光斗被魏閹所害,今上剛即位就誅除魏閹,然後一路重用提拔,崇禎帝本人對史可法是有大恩,但從史可法的表現來看,就算是從私恩角度,其實也並不算合格。

    就算是浦口誓師,其實錢糧兵馬俱是不濟,能上道的最多就是少量的京營兵和操江諸營的官兵,加起來不足萬人。

    這麼一點兵馬,北上何濟?誓師北上,多半也就是敷衍了事了。

    史可法內心着急煩憂,他其實是沒有機變和急智的人,坐在眼下的這個位子上實在非他所能。

    而且不光是軍政事務,同黨的呂大器,張慎言,高弘圖,姜曰廣等人經常到他府邸密議會商,無非就是京師真的劇變,底下的事應當如何料理。

    如果皇上南下,一切不需多說,今上御權十七年,嚴威剛毅,行事果決,大臣們奏對時都是戰戰兢兢,惟恐出錯。

    甚至連孫傳庭那樣性格剛直堅毅的大臣,在奏對時過於緊張,居然導致耳聾。

    只要皇帝南下,大局便沒有什麼好說的,東林黨人中確實有奸邪,也有自詡清正的僞君子,但這個黨畢竟是萬曆年間所建,當時士風頹廢,官員毫無操守,東林黨以關心國事以天下爲已任的情懷建立,吸引的也多半是名聲不錯的清正廉潔性格剛直的大臣,操守總體上還在及格線以上。

    南明之事,敗於東林,但這些人是因爲黨爭和所謂大義,並非是人們誤以爲的一羣。奸惡小人。

    崇禎若至,羣臣只有效忠的份,不可能有什麼異樣心思。

    就算是太子和諸王至,天子所生的皇子,任何一個都是毫無爭議的監國儲君。

    可惜崇禎皇帝多半已經殉國,太子和諸王事前沒有派到南京來,此時也多半陷落在京師裏頭了。

    這是最令史可法頭疼之事,往下去的大局更是撲朔迷離,一旦確定有天崩地坼之事後,立監國,迎新君,再怎麼梳理財政,編練兵馬,是主動北伐還是被動防禦,長江上游的荊襄一帶尚有闖軍一部份主力,左良玉對這部兵馬也是無可奈何。

    大西軍幾乎佔了四川全境,一旦出川也是極爲難對付的對手。

    內部對擁立的爭議,外部的各種麻煩,這些都令史可法心煩意亂,北上勤王的各種麻煩就已經令得史可法相當頭疼了{最快發},想到日後之事,這位掌握實權的部堂閣下,更是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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