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河南
    兇戾臉的漢子是梁世成,梁世發的族弟。

    梁世成原本是個不學好的,他捱不得當運軍的苦,少年時就留在淮安府混,後來又跑到江南蘇州,幹了打行。

    打行這行當在江南大府裏很流行,給錢替人打架,按規模大小來收錢,最爲公允。

    在蘇松一帶打行盛行時,大的打行幾百上千人,小的也有幾十上百人。

    嘉靖至萬曆年間,官府多次窮治打行,甚至一次斬首百人,但還是遏制不了這股風氣。

    這些混打行的都是悍勇不惜命的亡命徒,就算原本普通無賴,進了打行幾年就是什麼壞事都學會了,要比進打行之前壞上十倍有餘。

    打行不光是打架,各種陰損的業務都接。

    梁世成原本已經混成了小團伙的頭目,不過有一次他所在的打行接了個業務,是一個大富商要陷害自己仇家,已經提前買通了官府,只是還缺屍首。

    這屍首可不是隨意找一具就行,陷害同爲大商家的敵人,隨意找個屍首,沒有前因後果,被陷害的對頭可不會輕易認帳服輸。

    那天打行中抽籤,抽中的人先拿安家銀子,然後好喫好喝,狂嫖爛賭好幾天後就主動到對方家門口鬧事。

    對方不知端底,當然是派家僕將那人打了一頓。

    當晚打行的人將那人直接悶死,身上全是傷痕,第二天死者家人擡屍到對頭家門口鬧事,有前有後,有因有果。

    然後官府派大批衙役幫閒,抄拿捕人,將事情鬧大。

    這一下出事那家當然是要大出血,怕是家產最少被弄走一半,弄不好就直接破家。

    這樣的事在蘇松一帶也不算常見,畢竟是拿人命害人,太損陰德,一般肯用和敢用的,不光是家世背景權勢大的嚇人,另一方面也是心狠手辣對天道報應毫無顧忌的狠人。

    但那一次之後,梁世成就不想在打行幹下去了。

    誰知哪一次會被自己抽中死籤?

    抽到死籤的就不能反悔,你不死,打行的人幫你死。

    所以哪怕已經嚇的腿軟腳軟,都快尿褲子了還得裝好漢,拍胸口顯露出漫不在乎的樣子,該賭則賭,該喝酒便喝酒。

    只有梁世成看到那人眼底深處的絕望,那廝還是色中餓鬼,但臨死前兩天楞是沒有辦法碰女人。

    別的事能裝,這事是裝不起來的。

    梁世成出了打行,原本無處可去,聽聞雲梯關的變化就懷着碰碰運氣的心思回來打探,結果被梁世發一眼看中了。

    這廝身上戾氣重,殺人沒負擔,敢下手。

    要緊的是在江湖上混了多年,人情世故,鬼蜮伎倆,江湖手腕,都是一通百通。

    簡單來說,這人就是軍情司需要的那種人才,走偏門的好手。

    把丁汝器這種壞軍心民氣的人沉塘,對梁世成來說沒有絲毫心理負擔。

    別人不好做的事,梁世成這樣的事做起來卻是相當熟手,他在江南時,把人綁起來沉江的事也做過多次了,只是那時候是拿人錢財做的惡事,現在卻是正大光明的替上頭辦事,做起來更是沒有心理負擔。

    把丁汝器沉河之後,梁世成領着他的一隊人暫且離開千戶所城,小船一徑向上游而去,當晚天黑之前便抵灌雲縣城之南。

    縣城在淮河北岸,南邊順着集鎮官道走上幾十裏便是灌南縣城。

    再繼續往南就是安東縣,再繼續南行,便是淮安府城。

    梁世成抵達時已經天黑,但他不顧疲憊,還是直接選擇了過河哨探。

    其裝扮成地方上的遊手無賴,只有這一類人才會在晚間大搖大擺出門,走村過集,嘯聚同黨,要麼在晚上聚賭飲酒,要麼就是悄無聲息,偷雞摸狗。

    地方上晚間出事,多是這些光棍無賴所爲。

    所以一旦出什麼大案要害,上頭縣尊下令徹查的惡性案件,除了直接嫌疑人外,捕快差役就是先把這些光棍無賴逮上一批,關起來嚴加刑訊,看看是不是這夥人做的案子。

    所以說光棍無賴看着風光,除非是混到頗有勢力,不然的話也是朝不保夕,風險極大。

    這也是自秦漢時就有的傳統,無賴子,遊俠兒,還有贅婿之流,都是官府窮治擺佈的對象。

    梁世成走了沒有多遠便是發現了北上的客軍隊伍。

    由於已經走了幾天還沒有趕到雲梯關,劉澤清可能對帶兵的將領有所不滿,下了指令,這兩天客兵的行軍速度是明顯的加快了。

    梁世成沒走多遠,就已經聽到集鎮和村落傳來各種嘈雜聲響。

    剛剛天黑不久,這應該是剛剛趕到和客兵前鋒。

    梁世成心中一凜,這兩天一直有軍情司的人報回客兵的行軍路線和速度,前三天客兵平均每天走二十多裏,今天一天看來就走了有三十里以上。

    從淮安府過安東抵灌南一共不到百里,前鋒抵灌南縣南,距離雲梯關所也不太遠了,相隔也是不到百里。

    按客兵現在的速度,三天之後,其前鋒就可以抵達雲梯關的外圍了。

    相隔二百多裏地,前後要走七天以上的時間,這一次的戰事在後人看來象是玩鬧一樣,客兵也沒有絲毫防禦哨探細作的舉措,一切都象是明火執仗的武裝遊行。

    不要說雲梯關有軍情司,就算沒有,此時消息也早就傳過去了。

    在梁世成的眼前,月色之下,官道,田埂,水渠之上,灌木從內,到處都有打着火把涌過來的客兵。

    這些客兵就象是從山林裏冒出來的倀鬼,蓬頭垢面,凶神惡狀。

    有人罵罵咧咧,有人無精打采,有人惡形惡狀。

    不少人槍頭上懸着雞鴨,乾糧,天剛黑不久,這些客兵趕了一天的路,累的夠嗆,地方上又沒有人替他們準備喫食,將領們更不管。

    倒是會發一些黴爛的乾糧,客兵當然不會喫,他們分散開來,一百多人幾十人一股,各尋一個村莊搶掠。

    倉促之間又不是專門搶掠東西,倒是真的只取了一些喫食。

    倒黴的就是被搶來牛,羊,豬等大牲口的,不過在知道客兵將至還留下來的,多半是有功名身份的士紳生員,這些田主自視很高,不怎麼把這些普通的營兵看在眼裏。

    誰料想這些營兵飢餓疲憊之間,哪個會將那些什麼秀才和舉人看在眼裏,就算是現在朝中有親人當官的官紳家裏,也是照搶不誤。

    集鎮上有根底的商家,村落裏有身份的田主都遭搶了,若不是這些人家,怕也沒有什麼牛羊供客兵搶掠。

    在田埂夾渠旁邊,還有官道兩側的農田裏,大片的平原和荒野交錯着,身後是一個個掩映在樹林裏的村落。

    遠遠傳來狗吠聲,很快又傳來狗的慘嚎聲,應該是敢亂叫的狗兒也被客兵給收拾了。

    有人搭帳篷,更多的人砍削木頭搭起篝火,然後殺牲口,分肉,各自用大鍋吊在火上燒煮,或是直接吊在火上烤肉喫。

    雞,豬,羊,狗,牛,一團團的篝火上方都是飄來肉香,客兵們要麼在搭牛皮帳篷,要麼直接盤腿坐在地上等着開喫。

    一陣陣山東腔的說笑聲傳過來,很顯然,雖然是要去打仗,客兵們並沒有太多緊張。

    又不是去打李自成,更不是去和滿洲兵放對,只是去打一股雲梯關的衛所旗軍,雖然聽說這一股旗軍比較精銳,但撐死了是比土匪要厲害一些,怕是比流寇精銳要差的遠了。

    有這種想法和認識,這些客兵自是一點兒也不緊張。

    間或有將領騎着馬,在騎兵們的簇擁下從人羣中經過,客兵們挪動身體給將領讓道。

    這些將領多半是住集鎮中,被那些官紳和富商大戶邀請,有酒有肉還有女人,還有固定的房舍牀鋪可睡,過的是要比士兵們舒服的多了。

    這些在田地裏搭帳篷甚至睡在雜草堆上的都是最底層的雜兵,那些從府城出來的精兵,將領們的家丁和親軍們就睡在鎮上和村落裏頭了。

    梁世成藉着夜色迂迴走了十幾裏,哨探了四周十幾個村莊和兩個鎮子,最後確定了客兵差不多是合流了,這和幾天前的情形不同。

    幾天前是客兵從各處駐紮地分別出兵,各處道路上都偶見客兵大隊行軍。

    到了灌南縣這裏,基本上就是彙集成大軍,萬人左右差不多已經聚集齊了。

    劉澤清部現在應有七八萬人,但並不是全部都能出動的戰兵。

    除了馬隊,步卒之外,還有大量的雜兵,火兵,輜重之類,最少得佔軍隊的三成左右。

    去掉雜兵,分駐各縣的各部,還有各將的內丁親兵,一次出動萬人以上的戰兵,其實劉澤清已經算是以獅搏兔,出力不小了。

    這也是知道雲梯關有三千多營兵,且與土匪海盜打過一次的原故。

    就是這所謂戰兵,在梁世成這個打行出身,只經過一個月軍事訓練的軍情人員來看,行伍雜亂,不成部曲,武器雜蕪,軍紀廢馳,軍令,軍號,旗鼓,紮營,行軍,幾乎沒有一處可取之處。

    說難聽點,就象是一羣武裝遊走的難民流民。

    一個個半躺在地,有氣無力的光腳營兵,比起乞丐難民又強多少去?

    就是這麼一夥人,簇擁主將擁立天子,梁世成在這一刻又想到江南駐守,什麼狼山總兵和江南各衛,情形比這山東客兵還大有不堪,畢竟劉澤清一聲號令能在幾天內出動萬人。

    江南那裏,這幾天時間能把軍令傳達到位就算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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