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暮雲碧 >第二回 佛頭青(3)
    白衣雪笑道:“沐世伯明見。我見他家那小子,身材倒也與我差不多,就說由我來扮作他家小子的模樣,讓惡鬼來抓。那店主哪裏肯信,只道我與惡鬼本是同夥,前來試探他們而已。後來見我執意要替他家小子去‘送死’,方纔半信半疑,千恩萬謝一番。當晚我就穿了他兒子的衣服,躺到他的牀上,專等那惡鬼前來。等到次日清晨,果然有個滿面虯髯的惡人到了,那廝哪裏想到躺在牀上的,竟是冒牌的,也不細看,進房後隨手點了我兩處穴道,扛上肩頭就走。”他輕描淡寫說來,顯得頗爲輕鬆,實則彼時對於敵人的來路、底細,一無所知,如此任由敵人將他擒去,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憂,此舉可謂兇險至極。

    沐滄溟拈髯微笑,心中忖度:“胡忘歸神技了得,他的移穴換位之術,自已傳授給了寶貝徒弟。此子年紀輕輕,就如此豪氣干雲,膽大心細,將來必成一番成就。”讚道:“好,賢侄芝蘭玉樹,正應了那句話,‘虎父無犬子,名師出高徒’,子憺兄教得一個好徒兒啊!”轉念想道:“歲寒山莊收徒謹慎,向來單脈相傳,胡忘歸慧眼獨具,收了這般好弟子,我座下弟子雖衆,卻無此等佳徒。”言念及此,臉上難掩失落之意。

    白衣雪大感窘蹙,忙道:“世伯過譽,小侄愧不敢當。內止己懦,外止人暴,原是修武之人應有之義。此回若不是殺他個出其不意在先,又幸得世伯大展神威在後,小侄闖下的禍事,着實不小。”心中霎時思緒萬千:此番打抱不平,原也沒想到對方竟是四川的唐門,自己無異於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心中頗感後怕,但手刃的竟是唐門最負盛名的好手唐滯,隱隱又有些自得。隨即又想,自己此回孤身犯險,一條小命幾乎不保,胡忘歸“勿要逞強稱能”的師訓,腦中早已忘得個一乾二淨,不由地又慚怍不已。

    沐滄溟沉吟道:“唐門密宗向來爲惡不悛,睚眥必報,唐滯又是其嫡系子弟中的佼佼者,今回不明不白地折在白沙鎮,唐門必不肯善罷甘休。”

    白衣雪見他臉色木然,喜慍不形於色,說道:“正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全因小侄而起,絕無連累他人之理。”

    沐滄溟哈哈一笑,道:“四大山莊盟誓‘千里同好,固於膠漆,堅於金石’,向來是共進共退,共御強敵。唐門厲害怎樣,霸道又如何,四大山莊又怕過誰來?”他縱聲大笑,笑聲聲震屋宇,震得屋樑上的灰塵撲簌簌直落下來,一張青面則滿是傲色。

    白衣雪一顆心怦怦直跳,忙道:“小侄並無此意,方纔言語多有冒犯,還乞世伯恕罪。”

    沐滄溟笑聲戛然而止,右手輕輕一擺,皺眉道:“老夫擔心的是唐門素來心狠手辣,喫不得一點虧,白沙鎮的無辜百姓恐是日後又遭塗炭。”

    白衣雪遽然一驚,道:“世伯所慮極是。”唐滯此次不明不白地折在白沙鎮,以唐門錙銖必較的一貫作風,必會派人前來興師問罪,白沙鎮自此雞犬不寧。

    沐滄溟目光閃動,說道:“對了,賢侄,沈重交付與你的那本《橘杏鉤玄》,帶在身上麼?”

    白衣雪從懷中將那本藥典取了出來,擱在木桌上。沐滄溟瞧了一眼《橘杏鉤玄》,緩緩地道:“前陣子我外出雲遊,拜訪幾位多年不見的老友,其中一位老友,因與莽山蒼龍洞的藍洞主結了仇怨,被藍洞主的蒼龍毒鏢打傷,他雖遍訪名醫,一時竟難以痊癒,備受病痛折磨。沈重醫術精奇,說不得書中記有蒼龍鏢的解毒良方,老夫想借來一觀,也好救得他一條老命。”

    白衣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世伯既是要救人性命,自管拿去便是。”說着將那本《橘杏鉤玄》呈送到沐滄溟的手中。

    沐滄溟略微翻看了一下,隨即將書納入懷中,微笑道:“老夫連夜查得解毒的方子,明日一早便差人送還與你。”

    白衣雪道:“是。此書乃沈神醫一生的心血所凝集,小侄日後自當交給沈姑娘,完璧奉還。”正在此時,門外走進一人來,向二人躬身行禮,正是先前留在沈家處理後事的那名黑髭漢子。沐滄溟當下將他引見給白衣雪,白衣雪方知此人是沙湖山莊的總管,姓杜名硯軒。

    杜硯軒笑嘻嘻地道:“白世兄,我家莊主前些日子就在念叨,明年的煖寒會,給尊師的贄儀,到現在都還沒有籌備好,小人爲此可沒少捱罵呢。”他形容頗爲猥瑣,但一雙眸子精光湛然,爲人極爲精明。

    白衣雪忙道:“有勞杜管家費心了。”

    沐滄溟向着杜硯軒道:“事情辦得如何?”

    杜硯軒神色轉喜爲悲,說道:“沈神醫廣結善緣,一生救人無數,竟不料命中有此劫數。我已請了那勝緣寺的僧人,佈下法會,吹打拜懺,爲其收瘞,待得日後,再擇機歸葬其先祖塋域。”白衣雪聽了,心中一陣傷感。

    沐滄溟頷首道:“如此甚好,沈重的後事你須盡心盡力,料理妥當。”

    杜硯軒道:“是。莊主,那唐家兄弟……”說着眼望白衣雪,欲言又止。沐滄溟道:“都是自家人,你但說無妨。”杜硯軒道:“是。那唐家兄弟二人在白沙鎮連殺數人,小的怕民憤極大,恐難全屍,因此趁人不備,將他們拖到城西三十里外一處小樹林裏,悄悄給埋了。”沐滄溟“嗯”了一聲,若有所思,一時拈鬚不語。

    白衣雪心下不勝唏噓:“沈重仁心仁術,一輩子療疾衆生,不想竟遭此劫難,有杜硯軒爲其料理後事,也算有個歸宿。可嘆唐滯生前爭強顯勝,事事處處都要壓過別人,死後竟致埋骨荒郊、羈魂草野,落得如此淒涼下場。”

    三人敘了一會話,有莊客進來稟報已備好了晚齋。杜硯軒恭恭敬敬地道:“就請莊主和白世兄移步前往。”

    來到飯廳,莊客早已將酒食備好,又有沐滄溟座下的數名弟子,分別叫作方心達、路心廣、丁心怡、戴心豪、管心闊,前來相陪。方心達是沐滄溟首徒,已經年過三十,路心廣排行第三,二弟子魯心曠前些年得了一場心病,早早過世了。沐滄溟平日管束甚嚴,衆弟子因有師尊在場,各個垂眉順目,連大氣也不敢透。

    白衣雪見那桌上擺有八菜,分別是紅熬大件肉、蒸軟羊、五味焙雞、鮮鵝鮓、鯽魚膾、銀魚炒鱔、山家三脆、滿山香,並配有蝦臘、三色水晶絲、肉瓜齏、鹹豉等醃臘冷盤,色味俱佳,令人口內生津,饞涎欲滴。他此番奉師命南下,一路風塵僕僕,粗茶淡飯,今日更是滴米未進,早已飢腸轆轆,胃口大開,兼又生性灑脫不羈,心想世間萬事再難,也無須在喫飯這件事上爲難自己,頓將先前的煩惱拋之腦後,放開了肚皮,這一餐喫得無比酣暢痛快。一旁的小丫鬟見他埋頭大嚼,連喫三大碗米飯,都不由得抿嘴偷笑,方心怡等女弟子也均竊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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