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暮雲碧 >第四回 抱柱信(1)
    白、沈二人離了鎮子,車馬向西北方向緩緩而行,出了鎮子不過四、五里,前方千峯百嶂,森列無際,所行道路漸趨陡峭。

    深秋初冬時節,山寒水瘦,萬木蕭疏,天地間一派肅殺之氣,彷彿只有他們二人在踽踽獨行。走了約一個多時辰,那山道愈發高峻狹仄,兩側危峯兀立,互相軒邈,馬匹竟不能走,二人只得棄了車馬,徒步緩緩而行。轉過一處山腳,陡見左側潭壑之中現出一道耀眼的白練,蜿蜒盤繞在羣峯之間,正是嘉陵江。

    白衣雪站定了身子,極目遠眺,想到沈泠衫碧玉年華,本是無憂無慮的年紀,不想一場變故讓她頓失所怙,就連自身也中了劇毒,解藥無有着落,生死難料,而自己何時能夠得以回覆師命,也歸途難期,心中大感悵惘,忍不住高聲吟道:“日暮嘉陵江水東,梨花萬片逐江風。江花何處最腸斷,半落江流半在空。”語音蒼涼,聲調抑揚頓挫,其意莫可名狀。

    沈泠衫踱步來到他的身邊,道:“這是元九的《江花落》吧?”

    白衣雪道:“是。今日觀這嘉陵江,江水滔滔,日夜奔流東去,繁花易謝隨流水,物猶如此,人何以堪?難怪行旅之人,途中會生出如此多的慨嘆。”

    嘉陵江古稱閬水、渝水,是長江水系中流域面積最大的支流。古時旅人由北方入川進蜀,多經嘉陵江,一路沿江行來,江水時而濤喧如奔雷,時而潺緩若處子,旅人墨客見之不免愁緒別情鬱結於心,實難排遣,遂搦管操觚,以寄滿腔愁離。白衣雪吟詠的正是唐代大文人元稹的行役之作。唐朝元和四年,元稹以監察御史出使劍南東川,羈旅途中路過嘉陵江,見那江岸梨花零落,而生“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身世之嘆。

    沈泠衫見他大發感喟,想起爹爹身負重傷,生死未卜,而自己身中劇毒,性命也朝不保夕,不禁悲從中來,嘆道:“‘多無百年命,長有萬般愁。’歲月枯榮,人如草木,咱們終是人世間的過客罷了。我們總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其實人也不過是朝生夕死罷了,人世間的一切造作,都不過是旋起旋廢,過眼煙雲。”

    高天泬寥,山河無聲。白衣雪聞言悵然若失,呆立在地,騁目流眄,久久不語。

    沈泠衫又道:“元九離世之後數年,他的靈柩運回老家京兆府咸陽,途徑洛陽,白樂天其時正賦閒於東都,他驚悉好友噩耗,心中悽惻,泣不可抑,揮淚寫下祭文,詩云,‘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白衣雪喃喃地道:“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細思詩句其意,只覺盛年易逝,人生幾十年,終要漸至老境,等到暮氣沉沉之時,死亡猶自不可究詰,心下唏噓不已。

    沈泠衫道:“元、白二人志同道合,曾同天涯淪落,方成此感人肺腑之詩句。想他二人當年形影不離,‘花下鞍馬遊,雪中杯酒歡’,流連於長安紫陌紅塵、秋月春花,那是何等的逍遙快活?如今元九‘泥銷骨’,樂天‘雪滿頭’,一人深埋於地下,一人遊寄於世上,陰陽自此永隔,如何不教人感傷?但二人相濡以沫、情深誼厚,這份情誼,卻永存世間。”

    白衣雪嘆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沈泠衫道:“人來世上,飄忽如陌上微塵,若能不負親情、友情和……愛情,也就不枉在世間走一遭了。”雙眸餘光瞟了一眼身側的白衣雪,蒼白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淡淡的紅暈。

    白衣雪輕聲嘆道:“姑娘所言極是!‘人生百歲內,天地暫寓形。太倉一稊米,大海一浮萍。’人無根蒂,飄忽於世上幾十年,自當莫負深情!”心想:“人生在世,唯親情、友情、愛情三者而已,三者皆無,當真生不如死。這其中的手足之情、血脈之親,是與身俱來,由不得人去選擇,就如師父於我,恩深似海,難以報答於萬一。至於聞絃歌而知雅意的伯牙子期之誼,鳳凰于飛的相如文君之情,卻須看‘緣分’二字,那也是勉強不得的。”

    轉而又想:“沈姑娘的媽媽死得早,沈重猝然離世後,她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一位親人,着實可憐。嗯,她現在已經有了我這樣一位朋友,也算是一種慰藉,希望她日後能找到一位愛她疼她的如意郎君,開開心心地活一輩子。”言念及此,他微微側頭瞧向沈泠衫,見她正低首沉思,長長的睫毛微微翕動,雙頰暈紅,卻不知此時此刻她地心中,又在想什麼。二人一時無言。

    白衣雪見嘉陵江水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心中塊壘難消:“寒濤東卷,而我卻一路逶迤西行,還不知到了唐家堡,是否順利得到佛頭青的解藥,也好能早一日與這江水一般,轉而東去?”他此回離開雪山,奉師命南下諮師訪友,本欲拜訪過沙湖山莊後,再一路東行南下,分別前去拜望蒼葭山莊莊主盧驚隱,以及浮碧山莊莊主鍾摩璧,不料中途生變,須求藥唐家堡,就此轉而西行。想到自己不知何時方能回覆師命,歸期遙遙,白衣雪愁緒如潮,竟是說不出的沉抑煩悶。

    二人在山崖邊佇立良久,繼續向山上行去,行不多久,背後忽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響,白衣雪回首瞧去,下方山道現出三五個人影,朝着山上疾奔而來。行得近了,這些人中有男有女,俱身負兵刃。秋山寒林,古木蕭森,山中氣溫頗低,但幾名行路客面色焦急,頭上白氣蒸騰,汗珠順着面頰滾滾而下,顯是一路奔行甚急。擦身而過時,一行人側目看了白、沈二人一眼,均一言不發,發足又向前方山道狂奔而去。

    白、沈二人也不以爲意,徐行上山。過了一炷香,身後再次腳步聲響,又有三人狂奔而來,身上也都攜帶兵刃,其中一人道士打扮,手持長劍,相貌頗爲兇惡,另外二人年約四旬,一人持長槍,一人持彎刀,皆勁裝結束,神色頗爲緊張。

    三人超過了白、沈二人身畔後,那道士大聲對同伴道:“奶奶的,今日大功告成之後,老子要好好痛飲一番,這些天盡是趕路,嘴都淡出鳥來!”白衣雪一聽他的聲音,辨出正是昨夜隔壁房客“照膽劍”掌門赤水道人,他的二位同伴,想來分別就是“百花槍”掌門鮑鴻和“龍潭寨”寨主南宮尚。

    白衣雪想到他們昨夜密議,心想他們多半是趕往老鴉巖,伏擊對頭。又向山上行了約半個時辰,已至山林深處,前方山道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聽得有人高聲嚷道:“韓寨主神功了得,今日當立奇功一件。”“燕雲縱,你若自行了斷,我們也可考慮留你個全屍!”“韓寨主,切莫手下留情,免生後患!”“燕雲縱,這鷂子坪老鴉巖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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