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暮雲碧 >第六回 未展眉(3)
    迷迷糊糊之中,白衣雪覺得自己身子軟綿綿的,全無半點氣力,一會輕飄飄地飛上了雲端,一會忽又急墮萬丈崖底,雖然張大了嘴巴,想要叫出聲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口內亦是極苦。等到再有意識之時,身子又是一陣冷一陣熱,冷熱交替,熱時如置身於碳盆之上燒烤,渾身發燙,冷時又似墜入了千年冰窟,寒冷徹骨,真是難受之極。

    不知昏昏沉睡了多久,隱約感覺自己躺在了一張大木板牀之上,牆上有一扇窗戶,隱隱透着亮光進來,眼前人影幢幢,有人在房中來回走動,又似乎在微微啜泣,但自己眼皮沉重異常,雙眼怎麼也無法睜開。頭昏腦脹時,又做起夢來,夢中自己回到了雪山,師父見他歸來,慈愛地笑了,就這麼一直瞧着自己,他問師父笑什麼,師父卻始終微笑不語;轉而又夢見沈泠衫,夢中她淚水漣漣,嚶嚶直哭,他就問她,你哭什麼呢?佛頭青的毒質,不是已經祛除了嗎?沈泠衫也不說話,只是哭泣不已,無限悲傷。夢境陡轉,自己躺在了一葉小舟之上,四周一片漆黑,小舟在大海之上隨波逐浪、上下顛簸,周身百骸說不出的難受。

    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着,中途感覺有人在給自己喂水喂藥,努力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眼前卻影影綽綽,彷彿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霧縠雲翳,怎麼也瞧不真切。

    病裏不知昏晝異,也不知過了多久,這一日,他忽然又做起怪夢來,夢見自己狂奔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之中,而身後有一隻長有飛翼和利爪的怪獸,緊追不捨,自己只要稍一放緩腳步,那怪獸就迫近於咫尺之內,利爪刺撓之下,自己的後背處頓時鮮血淋漓,血肉模糊。於是他跑啊跑啊,跑啊跑啊,身後那怪獸扇動飛翼,始終不肯放過自己,於是他不停地奔跑,曠野廣袤無垠,根本看不到盡頭……

    猛然間他身子一顫,曠野的盡頭現出一輪紅日,眼前大亮,驀地從夢中驚醒過來,神志漸復,身子稍一動彈,只覺渾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透,骨頭痠軟,猶如大病一場,但精神感覺健旺了很多。

    他緩緩睜開眼來,但見一方和煦陽光,透窗而來,映照着房間暖意融融。牀幔低垂,自己正躺在一張大牀之上,鼻中嗅到陣陣焚香。餘光掃視,屋內有人在金猊之中,薰了香藥,一縷青色的煙篆徐徐升起,嗅之使人心境空寂,靈臺通透,室內一片靜漠恬澹。

    他微一動身,陡覺全身骨頭如散架了一般,痠痛不已,忍不住低聲“哎喲”了一聲,耳畔就聽得屋內有人歡聲大叫:“你醒啦,你終於醒啦!”聲音脆如銀鈴,語音中充滿了無限的歡欣。

    白衣雪無法轉頭,就見眼前現出一張清麗的臉龐,那是沈泠衫。他凝神瞧去,沈泠衫神情歡愉卻難掩勞倦,清澈透亮的雙眸盡是眷注之色,眼中卻佈滿了血絲,想必自己受傷以來,沈泠衫一直守候在自己的身邊,極少休憩。

    沈泠衫目不轉睛地瞧着白衣雪略顯蒼白的臉,突然之間,晶瑩的淚珠撲簌簌地奪眶而出,一滴滴的濺落在被褥之上,頃刻一小片的褥面,已被她的淚水浸洇溼透。白衣雪自幼與師父生活,胡忘歸對他雖照料有加,終不免有些粗枝大葉,此時自己身染重疾,沈泠衫不顧自己身子羸弱,如此細緻入微照料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陣感動,鼻子酸楚,嘴脣噏張了幾下,卻覺口乾舌燥,竟然發不出半點聲音。

    沈泠衫微微搖了搖頭,伸出一根玉蔥般的手指,按在了他的脣上,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脣吐蘭息,嫣然笑道:“你不要說話,是不是口渴了?”說着轉身端來一碗水,自己先用朱脣試了試水的溫度,方用湯匙一匙一匙地慢慢餵給他喝。

    白衣雪雖覺口乾舌燥,但喉嚨腫痛難忍,這一碗水喂完,已是大半個時辰,只覺體乏神倦,迷迷糊糊之中,又自沉沉睡去。再醒來時,紅日當窗,鳥鳴戶外,已是次日的清晨時分,渾身痠痛感減輕了不少,精神也大爲好轉。

    他稍一翻身,耳邊忽有人輕聲說道:“小兄弟,你醒過來啦!”言語中透着欣喜,說話之人身形頎長,正是唐焯。

    白衣雪微微扭過頭來,見唐焯正俯身站在牀頭,目光明亮,眼神中滿是關切之情。他嚥了一口口水,咽喉腫痛感也已大爲緩解,說道:“多謝……哥哥掛念……小弟……感覺好多了。”

    唐焯微笑道:“小兄弟,你都昏睡了三天三夜,可把我急死了。醒來就好,醒來就好啊!”

    白衣雪茫然道:“三天……三夜?”他迷迷糊糊地躺着,全然不知昏迷了如此之久。

    唐焯搬了一張木凳,在牀邊坐了下來,說道:“是啊,你中了唐思幽那老怪物的‘鬼門掌心針’,已經昏睡了三天三夜。”

    白衣雪道:“多謝……哥哥,讓哥哥……勞神費心了。”心想:“原來唐思幽掌中的暗器叫作鬼門掌心針,我這一回還真的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唐焯微笑道:“小兄弟言重了,該當我多謝你纔是。我今日能坐上這宗主之位,還不是兄弟鼎力相助之功嗎?賢弟於我唐門明道,恩同山嶽,無可圖報。”近年來的唐門比武大會,顯宗連連敗北,唐門宗主之位暌違已久,此回白衣雪力助顯宗重掌藥弩房的鎖鑰,顯宗上下對他自是感激不盡。

    白衣雪聽唐焯這麼一說,方知他已經登上宗主寶座,喜道:“那小弟在此恭賀宗主哥哥了。小弟此回受哥哥重託,幸不辱命,心裏也高興得很。”

    唐焯說道:“兄弟,明道上上下下數百人口,無人不念着兄弟的洪恩大德,你昏睡了三天,可真是把大夥兒都急壞了。”頓了一頓,臉上露出一絲詭笑,道:“尤其是你的那位朋友,衣不解帶,目不交睫,守在你的身邊,未曾離開半步。”

    白衣雪想到沈泠衫不顧自己身體孱弱,寸步不離服侍了自己三個晝夜,不禁百感交集,說道:“只怪小弟學藝不精,一不小心就着了他人的道兒,反而連累了宗主哥哥,還有沈姑娘爲我擔心不已。”心中自責不已:“師父他老人家曾教誨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此回臨行前,他也一再叮囑,初入江湖,一切須萬般小心,切忌意氣用事。哪知自己行起事來,還是這般的逞一時之快,將師父的話兒,忘得乾乾淨淨。前番招惹了唐滯那個煞星,今日又遭唐思幽老兒的暗算,喫一塹卻不能長一智,如此說來,喫些苦頭倒也不冤。”

    唐焯“哼”的一聲,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說道:“小兄弟別這麼說。你年紀太小,閱歷尚淺,又兼心地純厚,哪知江湖上人心險惡,鬼蜮伎倆層出不窮。可恨那老怪物,不顧自家身份和江湖道義,竟作出如此卑鄙的行徑,委實爲人齒冷。”白衣雪不由地想起唐思幽鍼芒般的眼神,他打個寒顫,只覺周身寒毛直豎,說不出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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