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百里盡染相貌瘦健有神,雖已過了花甲之年,看起來卻也不過五旬,此時他老態龍鍾,鬚髮皆白,臉上佈滿了深淺不一的褶皺,尤其是一雙湛然有神的眸子,變得黯淡無光,不過半個時辰的光景,就似完全變了一人。
白衣雪心知有異,雙臂一振,振開了百里盡染的雙掌,顫聲道:“前輩,你……你……”
百里盡染眼中露出一絲笑意,緩緩說道:“雪兒,我方纔已用‘移山回海’之術,將我體內數十年的參寥神功內力,全部傳給了你,日後你再也不受化血神刀的寒毒之苦了。”
白衣雪驚道:“什麼?數十年的……參寥神功內力?”
百里盡染頹然一笑,說道:“我……命不久矣,參寥神功由你傳習,我……很是高興……死也瞑目了……”
白衣雪聽了直如五雷轟頂,兩眼發黑,匍匐來到百里盡染的跟前,嗚咽道:“爲什麼?爲什麼?”
百里盡染微笑道:“傻孩子,我命不久矣,還要這些內力作什麼?你我有緣,參寥神功由你傳世,那也是天意。”
白衣雪耳中只聽到“命不久矣”四字,大叫:“我們……現在就動身,去找趙璩,找唐泣!”
百里盡染苦笑道:“晚了,晚了,僧眼碧的毒質,已經侵入了心室,雪兒,我大限即到,便是神仙來了,也難活命啦。”
他聲音虛弱低沉,但每一句卻似驚雷一般炸響,炸得白衣雪神志恍惚,半晌說不出話來,陡然間,他身子猛地一顫,“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百里盡染微笑道:“形爲罪藪,身爲苦本。這副臭皮囊不過是幾根骨頭、一包血肉,原是沒有什麼可留念的。”
白衣雪想到百里盡染生性宕逸,向來無意捲入塵世的紛爭,最後竟是想要了身脫命而不得,更覺悲從中來,只作放聲大哭。屋外忽地狂風大作,黃豆大的雨點傾瀉而下,直打得窗櫺颯颯有聲。白衣雪的淚水猶如窗外的驟雨,也是滾滾而下。
百里盡染雙眼亦是潤溼,說道:“雪兒,《金蘭箋譜》你須妥善收好了,一旦落入奸邪之手,將會遺禍無窮,武林更會深受其害。”白衣雪忍悲含淚點頭。百里盡染又道:“你體內已有我數十年的內力修爲,別人想要強奪,你自不懼,只是江湖上人心不測,險詐難防,須當萬分小心,不可輕易叫人花言巧語給騙了。”
一席話白衣雪聽了直如亂箭攢心,垂淚道:“是。”
百里盡染說道:“我自隨太后的鑾駕南下以來,不久便來到這深山之中,倒也逍遙快活。我本來想,等到大宋與金人的軍事寧息後,恢復了中原,再到伊洛替先帝守陵,今日看來,是不成啦……不成啦……”說罷搖頭苦笑。
他一番話,白衣雪聽來,字字句句驚心,只是哭泣不已。
百里盡染嘆了口氣,道:“雪兒,別哭了。我本風燭殘年,時日無多,我死之後,你便將我埋在這寶山中,日後……太后也會暫厝於此……”
白衣雪椎心泣血,大喊:“前輩,你不會死……你不能死……”
百里盡染微笑道:“傻孩子,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已經知足了,再說了,《金蘭箋譜》託付與你,也算了卻我多年的一樁心願,夫復何求?人啊,蓬蒿一丘、黃土一抔,總要講究葉落歸根的。雪兒,我本東京人士,等到日後王師北伐,驅逐了胡虜,匡復了中原,你便將我歸葬於祖塋……我的祖上是東京尉氏洧川鎮……”
百里盡染氣息漸弱,說道:“生乃寄也,死乃歸也。人這一走,不過是脫掉了一身臭皮囊而已,你……不必如此難過。雪兒,你要答應……答應我一件事……”
白衣雪血淚盈襟,哭道:“什麼……事?”
百里盡染斷斷續續地道:“雪兒,我走之後,你莫要去王府找唐泣尋仇,免生禍非,你只要自己好好的……好好的……我就安心地去啦……你肯答應麼?”
白衣雪哭着點頭。百里盡染微笑道:“很好……很好……”深吸一口氣,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潮,口中輕輕吟哦:“‘託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當朝揖高義,舉世稱英雄。歸來無產業,生事如轉蓬……’太后,老臣……我……先走一步了……” 聲音越來越低,到了最後,已是聲若遊絲,幾不可聞。
白衣雪大喫一驚,凝神再瞧,只見百里盡染端坐如常,雙目微閉,面帶笑容,一動也不動。
白衣雪顫抖着伸出手指,去探百里盡染的鼻息,他已溘然而逝。
荒煙中涼雨如幕,林濤如怒,猶似愁猿哀嘯,寒雁悲啼,直教人肝腸寸斷,不能自已。
正月二十一,臨安城中懸燈結彩,華麗璀璨。上元節的熱鬧尚未散去,街衢里巷的人們,臉上也都還洋溢着新年的笑容。然而鬧市之中,惟有一名少年,他焦眉愁眼,心情怫鬱,周遭的這些歡樂與喧囂,似是與他全無干系。
這名少年正是白衣雪。他瘞斂了百里盡染後,傷悼不已,守在百里盡染的孤墳邊,久久不肯離去。一連數日,他看着太陽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心底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百里盡染神通廣大,說不定能夠活轉來。
到了第四日的中夜,他獨立林間,一輪寒月,高懸於水天之上,四野空寂無聲。
“呱”、“呱”、“呱”,驀地一隻夜棲的烏鴉,嘶啞着嗓子,撲棱棱振翅飛遠了,沒入暗夜中。白衣雪被這叫聲猛地一驚,眼前但見一片清冷的月光,靜靜地灑在百里盡染的墳頭之上,他哪裏還能活轉過來?
白衣雪擦乾眼淚,對着百里盡染的冢墓,磕了三個響頭。回到石屋,屋內空空如也,雖是還留有百里盡染的氣息,卻再也不見他的身影。
白衣雪淚水潸然,默默拾掇好了行囊,環顧屋內,耳畔彷彿又聽到百里盡染的聲音:“雪兒……”
他於空室之中呆立半晌,任由淚水順着面頰滾滾而下,打溼了胸前的衣襟。過了良久,他終是舉步出了石屋,向山外走去。
白衣雪在山中踽踽而行,尋思:“楊大哥在臨安,也不知怎樣了,還有沈姑娘,也須去看一看。不過一劫禪師一直在等着我的訊息,回臨安之前,須到泰寧寺知會一聲,免得他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