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明月冷劍心 >第二百二十回 長夜命薄冷
    祝溪虎提起從前,平靜而美好的生活時,難藏那眉眼中的懷念與歡喜,可講起那老僧時,卻是滿臉的憎恨與怨憤:“我原也是個勤勤懇懇的莊稼人,春種秋收,年復一年,可我卻不願這麼碌碌無爲下去。村子因靠近氤氳山莊,因而不時有江湖人路過,有時借宿我家,我也聽他們說過不少江湖上的事。”

    提及此事,祝溪虎的眸中閃爍着光芒,似乎還在幻想,他心中的江湖:“久而久之,我便對他們所說的刀光劍影,快意恩仇十分向望,那驚心動魄的故事與生活,不正是那時的我日思夜想的麼?自那時起,我遂終日倚在家門前幻想着仗劍天涯的生活。以致於荒廢了農事。”

    “眼看家中餘糧越來越少,日子過得愈發清苦,煙兒她娘卻沒有半分怨言。比起村子裏那些嘲笑我只會做白日夢,不切實際的人,笑我年近半百卻癡心妄想闖蕩江湖的人,煙兒她娘不僅沒有發過一句牢騷,還做些替他人縫補衣裳的零活,來補貼家用。維持着整個家的生計。可這樣的日子,卻是難以長久的。”

    “後來,煙兒出生了。老來得子,我本該將她視若掌上明珠。可我依舊沉浸在那鏡花水月的江湖夢中,全然不顧煙兒她娘身子虛弱無比,還要維持生計,她苦苦支撐,以致積勞成疾,更顯憔悴。我卻對此無動於衷......後來煙兒她娘實在支撐不住,只得向鄰里借糧,一開始人家憐憫,還能施捨些糧食。可久而久之,誰願意將本就不富裕的糧食,讓給別家?”

    “怎奈家中良田早荒廢許久,我一家躊躇無措,萬般無奈之時,煙兒她娘竟揹着我獨自去田裏耕作。她本憔悴虛弱,又如何能喫的那種苦,又隨身帶着尚在襁褓的煙兒的照顧,致使她每日都精疲力竭,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後來,村中來了一位老僧,他一眼便認出我,說我乃是百年不遇的練武奇才,可惜錯過了最佳練武的年紀。”

    “我那時癡醉於人們口中的江湖,哪裏還顧得那許多。頭腦一熱,竟拋下煙兒與煙兒她娘,拜了那老僧爲師,求他傳我武功,我好去闖蕩江湖。他並不拒絕,只說我塵緣未了,我卻執意要拜,他只得收我爲徒,將我帶離了村子。不知走了多久,我隨他到了一處寺廟前,他爲我剃度,授我法號,傳我武功,我亦日夜苦練,不問世事。”

    “可那樣的日子,也沒能如我所願,持續太久。突來的三年大旱,致使饑荒連連,田地乾裂,顆粒無收,路有餓殍,白骨遍野,就連樹皮與鳥獸蟲蟻皆被爭相搶奪食盡,百姓們再找不到半點糧食。當地府衙本奉上天旨意,開倉放糧,以救濟災民,但那府衙的官員卻從中牟利,層層盤扣,中飽私囊!眼看着饑荒蔓延,百姓們只得去求那氤氳山莊。可小小的一座氤氳山莊,又有多少糧食,能救濟多少災民?故而還是日日有大批的人因此餓死,活下去的人,竟然靠交換親人的屍首,烹煮而食,以保全自身!”

    “很快,那饑荒便蔓延到寺中,寺中所有的糧食都被拿出救濟災民,可飢腸轆轆的災民絡繹不絕,又豈是一座小廟所能承擔?很快,寺內再找不出半點糧食,休說那些紅了眼的災民,就連和尚們也餓死了大半,活下來的災民爲了逃命,開始爭搶寺內的鍍金佛像,販賣換錢,去府衙高價買糧食來活命,以致最後,有些僧侶也加入其中,寺院也因此落敗。”

    “老和尚本是那寺院的方丈,縱使他武功高強,也防不住人心如豺狼,他寧死也不肯喫一口糧食,只將所有皆讓給災民和僧侶,果不其然,很快他便圓寂,幸好,他沒有親眼看到村民們爭奪那些佛像,拆毀寺院。老和尚圓寂,寺院一片荒蕪,活下來的僧侶也早已四散逃去,我將老和尚的屍首葬在廟中,已是孑然一身,無處可去。”

    “我一心沉醉於練武,全然不知在寺中待了多少年。當這幻境破滅之時,我猛然想起,煙兒和煙兒她娘。我發了瘋似地一路奔回村中,可這裏早已是一片荒蕪,殘垣斷壁,白骨累累,我回到那荒草叢生,熟悉而陌生的家門前,卻不見一人身影。這裏的村民早已逃走,我哭嚎着撥開那堆積在家門前的碎石與泥土,想要找回煙兒和她娘,卻一無所獲......”

    “我坐在殘垣斷壁之上哭了一天一夜,卻是是束手無策。當我萬般悔恨拋棄家人,隨那老和尚上山學武,欲以死謝罪之時,竟讓我尋見了一位曾今的老鄰居。我問他可曾知曉煙兒她娘和煙兒的下落。他卻告訴我,在我走後的一個月,煙兒她娘便已然故去......”

    祝溪虎老淚縱橫,低頭哽咽,稍作停頓,又接着說道:“那時煙兒尚小,便沒了爹孃,鄰居們可憐她,便將她送上了氤氳山莊,求卓一平收留她。聞聽此言,我彷彿找到了一線希望,急忙來到氤氳山莊門前,卻被當作是來求糧的村民趕出了山門。我遂跪在山門前三天三夜,求見卓一平。等我表明來意之時,卓一平終於肯見我。”

    “可當我滿懷期望與愧疚的想向他問起煙兒的下落時,他卻搶先告訴我,煙兒雖被村民送上了山,但卻因體弱多病,三年前便已夭折......”情至深處,祝溪虎噌的站起身來捶胸頓足道,“我悔!我恨!我怨!那卓一平枉稱甚麼大俠!他氤氳山莊有何臉面叫天下第一莊!他們有通天徹地之能,爲何不能救那一個可憐的孩子!因而我斷定,定是那卓一平編造謊言,欺騙與我!分明是他居心叵測,我的煙兒不可能死,絕不可能死!”

    祝溪虎又撲通一聲跪倒在篝火前,伏地痛哭,撕心裂肺,好無悽苦,仍在自言自語,將一切罪過推給他人:“我屢次上山欲找卓一平理論,想叫他給我個交代。他卻閉門不見!你且說,他還有半點人性麼?”可他卻並未得到答覆,這纔回過神來,轉頭向身後望去,只見那被點住穴道的白星淚亦是淚流滿面,遂起身走到白星淚身旁,解開她的穴道。

    白星淚恢復自由的一剎那便咬緊牙關,強忍着周身的痠痛,抽出松止劍便架在了祝溪虎的左肩之上,劍尖距離咽喉不過兩三寸,彈指間便可取其性命,可她卻遲遲沒能下手,不知是否是因爲祝溪虎所說的故事與她產生了共鳴,想起了遠在安淮府的白羽生。

    “你這個......自私的畜生......你不僅殺人如麻,喪盡天良,還拋妻棄子,豬狗不如。錯上加錯,死有餘辜!今日我不殺你,天理不容!”說罷就欲殺祝溪虎泄憤,怎奈劍身卻被祝溪虎鉗住,只消祝溪虎看似輕輕一推,白星淚便被其推倒在地,松止劍又落在眼前,劍身的光芒也黯淡了幾分。

    祝溪虎仍在流淚,淚珠順着皺紋滴落,冷笑着問道:“我只想要回我的女兒,何錯之有?倘若不是他卓一平居心不良,又何必叫那滿莊的弟子爲他送命,替他承擔這罪過?倘若他還有半點良心,就該告訴我煙兒真正的下落!否則,我既便殺光他莊內所有的弟子,也不爲過!這是他罪有應得!若你非要說我有罪,那恐怕我唯一的罪過,就是直到如今,還是沒能找到煙兒,找卓一平報仇......”

    跪坐一旁的白星淚聞聽此言,竟放聲大笑起來。祝溪虎正滿懷悲愴,見她大笑,因而生怒,遂厲聲質問道:“丫頭,你笑甚麼!”白星淚冷笑着回答道:“我看如果煙兒真的要報仇,該找的人,也是你纔對罷......”

    “你甚麼意思!”祝溪虎勃然大怒,當即提着白星淚的衣襟便將她提了起來,盛怒之下,白星淚不卑不亢,反譏諷笑道:“你口口聲聲說是爲了煙兒,我看如果煙兒活着,她一定不願認你這種人做父親罷!當初爲了一己之私,拋家棄子,不顧妻兒的死活,癡心練武,以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難道煙兒她娘和煙兒,不該找你報仇麼?”

    白星淚雙眸之中閃爍着點點淚光,語氣裏飽含哀怨與憤懣,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白星淚似乎將自己當作是煙兒,而祝溪虎,則是變成了白羽生,她將自己對白羽生的怨念,盡皆傾瀉於祝溪虎。唯一不同的是,白星淚尚且能與父親團聚,可祝飛煙卻不一定與祝溪虎團圓。

    祝溪虎的傷疤被解開,戳破了他的虛僞,自然惱羞成怒,對着白星淚唾沫橫飛的咆哮道:“你當真以爲,我不敢殺你麼!老子若想殺你,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百倍!”

    白星淚卻抓着他的手腕冷笑道:“你要殺我,不過是心虛罷了。你怕我說出事實,說出你害怕的事實。你不過是個不敢面對過往,不敢面對錯誤的可憐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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