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夢裏血裏火裏滾三回換不來個平淡如常，家庭和睦。多少人趁着盛世年華卻想着孤寂遼遠，獨行天涯。真乃，苦求不得最爲騷動。</p>
而沈墨魚卻望着那滿臉好奇的小五，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哥，有一句話叫夢境再美終是幻，珍惜眼前始爲真。江湖未必有你想的那麼好，或許你現在平靜的生活，反而是一些人苦求不來的，又何必羨慕他人？”</p>
小五聞言愣神片刻，待回過神來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好像是欸。我現在的日子過得也不錯。與掌櫃的相依爲命，雖然有時候打我罵我，日子也過得清苦，但大部分時候也蠻自由快活的嘛。”</p>
“至少，你還有個家。”沈墨魚的眼中充滿羨慕，抿了抿嘴脣，平靜的說道。裴鏡年望了一眼小五，隨意問道：“小哥，方纔你說你與老掌櫃的相依爲命，觀你二人年齡相差甚遠，莫不是爺孫二人麼？”</p>
小五將抹布攥在手中墊了墊，如實回答到：“我呀，沒爹沒孃，天生地長。自小在這燕平府裏做小乞丐，老掌櫃的見我可憐，便收我做乾兒子，我便在這喜來客棧落了家。所以啊，老掌櫃的是我爹。他收我養我，我喊他一聲老爹，我就得給他養老。人得會知恩圖報啊，不然和畜牲有甚麼兩樣。”</p>
四人聞言，頻頻點頭認同。明覺雙掌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掌櫃一心向善，多福多報。”話正說完，後廚的門簾亦被挑起，老掌櫃的躬身從門後鑽出，手裏託着一個大托盤，擺着四大碗滿滿當當熱騰騰的三鮮面，滿臉堆笑，喊一嗓子：“面來嘞——”</p>
一個轉身便來到桌前，笑眯眯的將面擺在桌上，依舊精神抖擻，雖鬚髮皆白，但身子骨極爲硬朗，一手託着四碗麪抖也不抖，着實令人佩服。沈墨魚一面接過麪條，一面笑着問道：“掌櫃的風骨非常，如此硬朗，不知年歲幾何，如何稱呼？”</p>
老掌櫃的慈祥一笑，伸出手比了個七手勢，皺紋裏滿是溫暖：“老夫姓胡，今年七十整啦。”四人大驚，急忙拱手拜道：“自古七十古來稀，胡掌櫃既如此高齡還有如此硬朗身體，真是天賜洪福，好人長命吶。”</p>
“客官言重啦。”胡掌櫃卸了麪條，撤了托盤，裴鏡年正欲取銀結賬，卻被胡掌櫃攔下，指着沈墨魚笑道：“這位公子早把諸位住店打尖的賬給結啦，姑娘不必再給了。”</p>
除卻沈墨魚外，其餘三人都有些詫異，而沈墨魚雖滿臉得意，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頭去。一向被視爲鐵公雞的沈墨魚竟然主動付錢結賬，真是難得。白星淚更是不禁調侃道：“今天是甚麼日子，太陽怎地從西邊起了。鐵公雞竟然也拔毛了？”</p>
“還不是今天你一下子把自己渾身的銀兩都拿去打賞那王戲才二人了，我不付錢難道還要讓裴姑娘和明覺來麼？”沈墨魚停頓了片刻，話題戛然而止，生怕再提及此事又勾起白星淚的不快，急忙擡頭岔開話題說道，“你可還欠着一頓飯吶，這我可沒忘。”</p>
白星淚終於又展開笑顏：“嘁，我可沒忘。大不了日後還你。”</p>
四人大笑一聲，便各自翻弄起眼前的面來，一旁的小五看着熱騰騰的麪條不禁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脣，嬉皮笑臉的望着胡掌櫃喊道：“老爹，還有面嘛，我也餓了！”</p>
胡掌櫃這才發現他這乾兒子竟挨着客人坐在桌旁，不成體統，伸手將他揪了出來，揚起巴掌作勢要打他，小五見狀急忙弓着身子，抱緊腦袋喊道：“老爹饒命！”最終那巴掌沒有落下，而是在他腦後輕輕一拍，胡掌櫃笑罵着說道：“你這沒皮沒臉的小廝，不成體統，真是該打。還不快去後廚將那一盤醬牛肉端出來給四位客官？”</p>
小五直起腰來，笑嘻嘻的點了點頭，便要轉去後廚，卻又被胡掌櫃攔住，說道：“鍋裏還有些面，你抓緊盛出來吃了，莫要餓壞了肚子。”“那老爹你咋辦？”小五問道。胡掌櫃又拍了下他的腦袋道：“待會兒我在折騰點，你就別管了，快去罷。”</p>
四人都不飲酒，沈墨魚更是連連擺手，笑道：“酒是穿腸毒藥，我們可是滴酒不沾。”小五聞聽此言只得鑽回後廚獨自吃麪去了。</p>
而除了明覺外，其餘三人都就着那盤醬牛肉將一大碗麪翻了個底兒朝天，兩女喫香倒還斯文，而那沈墨魚，餓了一整日，終於有喫食可以果腹，哪管滋味如何，麪湯滾燙，宛如豬八戒吃人參果一般一股腦地入了肚，直喫的滿頭冒汗，兩頰漲紅。</p>
一碗麪條還嫌不夠，待將麪湯喝盡，舔了舔碗底，沈墨魚將碗擺在身前，抻着腦袋見其餘三人還未喫完，不由得有些意猶未盡，便又對胡掌櫃喊道：“胡掌櫃，可還有面麼？”</p>
適逢那胡掌櫃的忙活完了手頭裏的事兒，直起腰板來點頭笑道：“有，有啊，老夫這就去給公子再做些來，稍後，稍後啊。”不一會兒，胡掌櫃又從後廚鑽出，復將一大碗麪擺在沈墨魚面前，又笑眯眯地問道：“不知其他三位喫的還滿意麼？可還要再來些麼？”</p>
三人齊聲道：“我等喫飽矣，掌櫃的手藝一絕，麪條滋味甚好，多謝。”</p>
沈墨魚一邊吞嚥着麪條，騰不出空來說話，只有伸出左手大拇指表示讚許之意，胡掌櫃見客人們喫得滿意，自然也心情大好，將三人的碗筷收拾了一番，用抹布擦了擦桌子，白星淚不禁擡頭問道：“胡掌櫃七十高齡每日如此操勞，莫不辛苦麼？”</p>
誰料那胡掌櫃依舊面帶微笑，懷裏抱着碗筷和抹布，笑呵呵的說道：“忙活一輩子了，停不下來。一沒活幹，就渾身癢癢。都是開店做生意，笑迎客來，能讓客人滿意了，我們也掙得些許散碎銀子，得以度日，哪怕清苦些，倒也充實，這就是功德。整的就是這份錢，那裏稱得上辛苦。再者人活在世上，哪個不辛苦啊，開店辛苦，你們行走江湖就不辛苦了？都不容易，互相擔待，互相擔待。”</p>
衆人有些錯愕，不想這小客棧內的老掌櫃，竟能說出如此質樸卻大有琢磨的至理真言，頻頻點頭，大爲讚許，就連沈墨魚都停下埋頭吃麪的動作，擡起頭來望着胡掌櫃，裴鏡年徐徐搖頭讚歎道：“我見老掌櫃語出非凡，頗有風骨，敢問老掌櫃的從前是做何行當？”</p>
“年輕時做過兩年私塾先生，也白讀了幾年書，結果連個秀才都沒考上。”老掌櫃有些難爲情的笑了笑，“後來出於無奈，變賣了家產，開了這個小客棧，勉強度日，也算有了生活。無父無母無兒無女，就收養了小五這個小廝做乾兒子，一是看他孤苦伶仃的，與我年輕時一般，而來也算給自己找個養老送終的人。老夫已是黃土埋到脖子，沒剩下幾年活頭。等百年之後，這店就由他一個人撐下去了。”</p>
四人聞言長嘆一聲，可裴鏡年卻望向後廚，喃喃說道：“原來如此。苦命人相依爲命，也算是老天爺的恩典罷。”轉頭安慰胡掌櫃道，“幸得小五這孩子雖然頑皮，但也是個孝順懂事之人。”</p>
老掌櫃笑道：“那也倒是。”話音剛落，那小五自門簾後探出個腦袋喊道：“老爹，你也忙活一天了，我下了把面，快來喫飯罷，我來招呼客人。”胡掌櫃聞言頗爲欣慰，衝着沈墨魚四人躬身行禮，又說了幾句客套寒暄話，便迴轉後廚換出那小五來伺候客人，自己偷的一時閒憩。</p>
且說那甚沈墨魚四人喫罷閒談之時，小五正在一旁收拾櫃檯，胡掌櫃早已清完一天的賬，眼看着再不回來客人，就要上板打烊，可當那小五走到門前之時，卻見黑暗之中有兩人身影互相攙扶着走來，小五隻當是客人來此，急忙跳出店門，將抹布往肩頭一搭，弓着身子就要招呼客人：“客官打尖還是住店？”</p>
兩人的身影在客棧中映出的昏黃燭火下顯現出清晰的面龐，原來是那灰頭土臉，滿身傷痕，飢腸轆轆的王戲才與韓霜眉二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