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舊日之子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夏夜深寒
    “鐺…鐺…鐺。”密集緊促的鐘聲在領地上空迴盪。

    黑暗裏,眼眶中的兩隻微弱螢火蟲閃了閃,迪勒坐起身開始穿衣服。

    他並沒有睡,明明連日參戰早已身心疲憊。

    可他就是沒有睡,只是睜着眼靜默在黑暗裏,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他這樣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自從蘿絲的靈魂不知所蹤以後,他每個月總會花上幾夜的時間把自己淹沒在悲傷裏。接下來靜默幾天,然後再暴躁幾天,如此循環反覆,倒也算充實。

    擡手在臉上深深抹了一把,迪勒不得不承認索爾那傢伙說的是對的。

    最孤獨的並不是一直一個人,而是再次回到一個人。

    等手臂伸進衣袖裏,迪勒若有所覺地低下頭,袖子果然又開線了。

    他默默抿着嘴,將手臂繼續從袖子裏穿出來。

    這件陳舊的外套難免和如今的迪勒地位有些不搭,很容易給人一種不修邊幅的落魄感。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說到生活態度方面迪勒一直是贊成索爾的。

    索爾說,別人?我從不爲別人而活。

    所以別人算個屁,只要我自己活的自在就足夠了。

    迪勒一直認爲自己是個懷舊的人,就像這件舊外套,很多年了,估計和索爾那傢伙的黑色大衣有得一拼。還穿着它,並不是因爲樣式或者舒適,只是因爲上面留下了妹妹的針線。

    迪勒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妹妹其實是他自己親手害死的。

    並不是指她身染重病後自己的親手埋葬,而是指最初離開家鄉的時候。

    當時年少的自己想去外面闖蕩,卻又害怕獨自面對未知的世界,於是自己把年幼不諧世事的妹妹帶在了身邊。有個親人在周圍,或許就不會那麼孤獨了,迪勒覺得。

    當年的迪勒並不認爲這是什麼自私,因爲他堅信或者說以爲他能帶給妹妹更好的生活。

    但很多事情,到頭來果然終究也只是以爲而已。

    現實的獠牙向來鋒利如刀,他自己或許可以終日傷痕累累,把周圍所有的惡意當成苦酒來喝。但妹妹不行,或者說無辜單純的妹妹不該經受這些世事的顛簸。

    年輕的時候,總是想憑着一個人的力量去翻天覆地。

    後來他終於漸漸明白,自己從來就不是那種人,頂多算是隻有了點想法的蟲子而已。

    可是日漸長大的妹妹從來沒有怪過他,許多個九死一生的暗夜回到那間逼仄的破爛小屋裏,他總是能看見妹妹坐在微弱的燭火下,爲他細心地縫補着這件舊外套。

    那副溫暖的畫面在迪勒內心深處定格,成了後來他無數次飛越苦難的翅膀。

    可惜好事終難長久,如今的自己,只能在記憶裏緬懷那些曾經的歡樂。

    把人生當做旅程的人,遇到的永遠是風景,寧靜而悠遠。

    把人生當做戰場的人,遇到的永遠是爭鬥,暴烈而激昂。

    人生就是這樣,你選擇什麼就會遇到什麼,沒有對錯,只有承受。

    如果不是自己把妹妹帶到這個骯髒的世界,她或許就不會死。如今也許她早已嫁人,在貧窮但卻淳樸的鄉下經歷着一場還算安然的人生,最後滿臉幸福地老死在牀上。

    當一個人所有的依靠都失去時,他就長大了。

    自從妹妹走了以後,迪勒以爲自己的人生從此就這樣也只能這樣了。

    在無盡的漆黑裏獨自沉默前行,從此再也無以爲繼。

    直到後來在斷頭臺上遇見索爾那個怪胎。

    被他一番胡說八道所誆騙,自己纔再次踏上了渾渾噩噩的旅途。

    想起最初索爾拖着自己和史坦特來建領地,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一個有創意的新笑話。可是笑着笑着,等到回頭時他們才發現,他們做到了,他們成功了。

    如今自己走在街面上,終於也會被別人稱爲‘迪勒大人’了,可惜妹妹卻看不見了。

    再後來等自己遇到了蘿絲,一個繼妹妹之後,第二個會爲自己縫補舊外套的女人。

    迪勒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幸運還沒有用完。

    這雖然是個骯髒黑暗的世界,但仍然可以被光明所籠罩。

    問題是,自己現在連蘿絲也失去了。

    看着她日復一日的沉睡不醒,似乎妹妹重病時的那種無能爲力又來糾纏自己了。

    蘿絲是閃耀而特別的,她從未真正接近過自己,也從未真正遠離過自己。

    所以最終迪勒認爲,就算我不能給你幸福,但至少我能看着你幸福。

    蘿絲說過,在她家鄉的街面上有一種說法,一個貧窮的女孩往往只會有兩種結局,成爲妓·女或者餓死。所以她選擇了第三種,她盜竊富人的錢財以濟自己之貧。

    至少在這個墮落的世界裏,我是我自己的英雄,蘿絲如是說。

    聽完蘿絲的話後,迪勒無比堅定地看着她說,今後,我要做你的英雄。

    可是我做到了嗎?

    聽着此刻外邊街面上混亂的敵襲聲,迪勒在黑暗裏擡手揉了揉眼睛,拉開門走了出去。

    該殺掉點什麼了,或許只有殺戮才能讓自己清醒。

    或者說,有時候殺戮也是一種救贖。

    如果有人問,是殺戮更能麻痹人心還是酒水更能麻痹人心?

    迪勒認爲是殺戮,因爲酒喝得再醉,終究有醒的時候。

    但殺戮不一樣,它能讓你終日活得像是醉了一樣。

    一次又一次地穿透無數具猙獰扭曲的屍體,迪勒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好好地醉一場了。

    混亂的喊殺聲終於漸漸消弭。

    “啐~”吸了吸手臂傷口上的血跡,迪勒朝地面啐了一口。

    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迪勒感覺整個人有些搖晃。看來自己果然沒法像史坦特那個綠皮牲口一樣生猛,媽的,那傢伙該死的都只剩一隻手了,還能把一把破彎刀舞得虎虎生風。

    迎着城市守衛們敬畏的目光,迪勒默默低着頭,重新回到了街面上。

    “我看得出來,你現在很痛苦!”街邊的巷道里,突然竄出來一個黑袍人走在迪勒身邊。

    迪勒停下腳步,偏頭默默看着他。

    “愛再美好,生命再快樂,那些都是短暫而虛幻的,這一切終究會因爲最終的失去而陷入無盡的痛苦。這痛苦無可逃脫,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爲痛苦本身。”黑袍人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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