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佳木蔥籠,異卉爛漫。
其實,這墓前四時鮮花常開,每樣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豔,極盡爛漫。
黃藥師呆呆望着花叢,想起晨間吳翟還在這裏磕頭,嬉皮笑臉,死纏爛打,非要拜馮蘅爲師,後來又大戰老頑童,若蛟龍昇天,驚雷滾滾,何等慷慨霸氣,此時卻已氣息全無,不由黯然。
黃蓉跟過來,將墓碑左右推動數下,然後用力扳動,墓碑緩緩移開,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兩人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開了機括,打開一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
點亮火折,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着了。
望着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思潮起伏:
“我從來沒見過媽,我死了之後,能不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麼溫雅美麗她現下卻在哪裏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那麼,五哥又在在哪裏”
壙室中壁間案頭盡是古物珍玩、名畫法書。
沒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不論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什麼奇珍異寶,他若非明搶硬索,便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
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蒐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心想:
“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歷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這裏看着它們,將來我身子化爲塵土,珍珠寶玉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我媽絕頂聰明,這才只能活到二十歲,似五哥年紀輕輕就已超越五絕,睥睨天下,難道這也是他的錯了麼”
望着母親的畫像怔怔地出了一會神,想起吳翟,又暗自垂淚。
走到氈帷後母親的玉棺之旁,撫摸了一陣,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有了些依靠。
吳翟雖然將他她身上蛇毒盡皆吸走,但這異蛇之毒竟然極其霸道,黃蓉毒雖解了,但一身武功隨之煙消雲散。
此時渾身發軟,強撐着走到這裏,早已疲累不堪,靠在玉棺上,心神一懈,竟自沉沉睡去。
黃藥師悄悄走過來,輕輕將一襲披風蓋在女兒身上,見她眉頭仍蹙,長長睫毛上猶掛着晶瑩淚珠兒,長嘆一聲,長身走出去,坐在亡妻畫像前,默默不語。
之前,黃藥師已着啞僕去擡島上另一具玉棺。
那是他早年給自己備下的,只是憐惜黃蓉年幼,這玉棺便始終藏在倉庫中蒙塵,不見天日。
今日纔派上用場,也是打心眼兒裏認了吳翟這個女婿,竟然想將他葬在妻子壙室之側,果然一個“邪”字當頭,渾然不把世間禮法當成一會事兒
黃蓉在睡夢之中忽覺到了中都趙王府中,見吳翟獨鬥羣雄,剛說了幾句話,忽爾見到了母親,極目想看她容顏,總瞧不明白,忽然之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追,母親漸飛漸高
黃蓉從夢中醒來,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着氈帷傳過來,她一定神間,才知並非做夢,父親就在隔壁說話。
她幼小時,父親常抱着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卻越來越少了。
此時再聽,別有一番滋味,想起吳翟,淚如雨下。
只聽父親說道:
“蘅兒,我向你許過心願,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你,好讓你在天之靈知道,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着些什麼。一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直到今日,這經書纔算收齊了。”
說到這裏,黃藥師長嘆一聲,久久不語。
過了一會兒,又說:
“多虧了你的好女婿,張五俠。他功夫極高,傲骨天成,性子也與我甚是相得,若他活着,當與蓉兒佳偶天成。但他今日爲了救蓉兒,吮吸蛇毒,先一步去了”
黃蓉側耳凝神,聽父親吐露真情,不禁悽然,哭出聲來。
黃藥師嘆道:
“蓉兒過來,見你張五哥最後一面吧”
原來他已將吳翟安置在隔壁玉棺之中,卻未將棺蓋合上,只是在等黃蓉醒來,與吳翟道別
黃蓉扶着母親玉棺,慢慢站起來,只覺渾身發軟,雙腿有似灌鉛一般,咬着牙,一步步挪出來。
黃藥師迎上前來,將一枚丸藥投入她口中,道:
“乖蓉兒,吃了這九花玉露丸,且先養好身子,切莫再讓張五俠在天之靈難安”
黃蓉點點頭,將丸藥囫圇嚥下,擡頭見吳翟靜靜躺在玉棺之中,宛若沉睡,嘴角猶自帶着一抹恬淡笑意。
頓時心如刀絞,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撲上去叫道:
“五哥”
伸手撫摸他臉頰,卻似並不十分冰涼,反而猶自溫潤,想來不過幾個時辰,卻已天人永隔,悽然道:
“五哥,你怎麼不帶我走呢,我活着好難過啊”
黃藥師想起海邊那艘花船,不料女兒竟與自己如此相像,天地造化,端的令人傷懷
心中一酸,眼眶也紅了,又是一聲長嘆,走出門去。
黃蓉哭的累了,嗓子也啞了,伸手將吳翟鬢角亂髮理好,又一寸寸收拾整齊他的衣衫,強顏笑道:
“五哥,你等等我。待殺了歐陽鋒,我就來陪你”
說罷,伸手去推那棺蓋。
誰知她武功盡失,手足發軟,拼命推將上去,那棺蓋卻紋絲不動,正自懊惱,一雙手搭在她肩上,滾滾內息綿綿送入她掌心,“嘎吱”一聲,玉棺隨即合攏。
黃蓉轉過頭撲入黃藥師懷中,哭道:
“爹爹,我武功廢啦”
黃藥師撫着她頭髮,柔聲道:
“不怕,你爹爹學冠天下,過幾日就配出一劑藥來,給蓉兒恢復武功,卻更勝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