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天明輔導“校長特殊名單”上學生的時間，自然被安排在週二和週四晚上，這也意味着，李天明再也沒了任何休息時間。
那十二名“特殊名單”上的學生第一次來李天明家時，李天明發誓他一個都沒見過，面對陌生而長滿青春痘的面孔，李天明毫無印象。
很明顯，這些學生根本沒去過他的英語角。
學生們彼此也互不認識，課堂氣氛異常沉默，有的學生因爲李天明家木椅子不夠而不得不坐在塑料小板凳上，全程黑着臉。
李天明發現這些學生上課根本不積極，雖然給題他們也做，但規定時間內經常做不完，錯誤率還極高。
李天明講題時，大多人不是心不在焉就是在走神，問他們問題也必須要點名，否則等待李天明的，永遠是客廳裏的一片死寂。
幾次課後，李天明將這些學生單獨、輪流留下來談心。
“是不是不喜歡英語”
“是，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所以成績不好。”學生們給出的回答很一致。
“那爲什麼還來上課”李天明問。
學生a:“我媽說您是十四中最好的英語老師。”
學生b:“因爲要中考，爸爸說打遊戲沒出息。”
學生c：“因爲我不想高考，我高中就出國，所以其他科都可以不好，英語不行。”
“老師你很喜歡英語麼”有學生反問。
“我沒有說很喜歡，但是”
“但老師你還是在這裏教我們英語，而且你也沒其他科目可以教，所以我們是一種人。”
我們是一種人
這句話一直徘徊在李天明的腦海裏。
中考臨近，白天李天明的辦公室經常被問問題的學生擠得水泄不通，這導致李天明個人時間嚴重不足，他只得把作業和試卷帶回家晚上熬夜改。
“老師您身體沒事吧我聽您聲音有些啞。”一次搬作業過來的席思雯道。
週日下午李子楓一邊轉着筆，一邊調侃李天明，“教不過來就別收那麼多學生，你看你，倆黑眼圈跟國寶一樣。”
“喝這麼多熱水，沒事吧天明”班主任孫佳露出了關切的眼神。
李天明搖搖頭，“最近口乾。”
“哦，行，現階段可不能生病，還有兩三個月就中考了。”孫佳強調一句。
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你不想天下雨，可是天偏偏就下雨。
李天明一天早上醒來，外婆瑪麗叫他喫早餐，他想回答“好”，可他的嗓子根本發不出聲音。
過了十分鐘，瑪麗覺得不對，走進孫子房間，看到李天明頭枕在牀沿上，一隻胳膊順着牀邊垂下去，十根手指蜷着搭在地板上。
“喫早飯了明明”瑪麗邊走過去邊重複道。
見李天明沒反應，瑪麗彎下腰來一摸李天明的額頭，奇燙無比，瞬間抽回了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把李天明的身子挪到牀中間，被子給他裹得嚴嚴實實的，“發燒了發燒了，別去學校了。”瑪麗邊說邊去煮生薑紅糖水。
但等她再回來時，李天明的房間已經空了，同時廁所裏花花的流水聲傳來。
瑪麗一拍大腿，三步並作兩步到了廁所門口，對着正在刷牙的李天明勸道：“別去了明明，晚上也別補課了身體要緊啊
李天明朝瑪麗做了一個沒大礙的手勢，同時拒絕瑪麗給他量體溫，匆匆拿塑料袋塞了兩個饅頭就出門了。
站在講臺上的他，感覺頭重得要雙手撐着滿是粉筆灰的桌面，才能繼續保持站立的姿勢，音量也要放到最大才能發出沙啞的聲音。
今天課堂內容是講解昨天的模擬考試卷，李天明就這樣堅持了十分鐘，感覺心臟跳得很快，甚至有些喘不上氣，此時他的手臂突然被什麼人拍了拍，側眼一看，是穿着清新校服的席斯雯，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講臺上了。
“老師，要不我來講吧就是解釋答案，我應該可以，我這次考了99.5分。”席思雯說着遞上了自己的試卷，“如果我有講的不到位的，老師您再補充。”
席思雯說到這裏，竟然朝李天明露出了一個非常稀有的笑容，她笑出了八顆牙齒。
李天明認爲，如果此時席思雯門牙上沒有套着不鏽鋼牙套，那應該是他見過最美的笑容。
席思雯平常幾乎不笑，臉上表情可以說少得可憐，李天明原先以爲是她成熟的一種體現，後來李天明才懂得，席思雯是因爲不想別人看到她那難看的牙套。
作爲老師，李天明雖然每天都站在講臺上，但他同時面對的是幾十張面孔，想要具體瞭解一個學生真正是怎樣的人，並不容易，尤其是異性之間。
席思雯堅持要自己親自送作業本到辦公室，可以看出她有原則，至少她尊敬師長；
席思雯穩定的學習成績與起早貪黑的作息，可以看出她勤奮努力，目標很清晰；
李天明知道席思雯很在意成績，但他沒想到席思雯可以在意到在課堂上哭。
確切的說，那次只有李天明注意到席思雯默默流眼淚，淚珠剛一掉下來她就迅速擦掉了，只不過擦掉後又掉了下來
因爲那次她的英語成績不是全班第一，而是第二，她的成績相比於第一名，只少了0.5分。
之後李天明找了個機會，有意無意地跟席思雯說：“其實年級第1，跟年級第99，沒什麼差別，總分也就差了個20來分甚至更少”
“但是排名會貼出來，每次都會。”席思雯說。
家裏的瑪麗拿着修水果的刀，定定在廁所裏站了很久。
她看了看洗漱池鏡中的自己，想着孫子每天爲了給她賺醫藥費，一直不停在給別人上課的背影，握着刀的右手開始顫抖起來。
廁所門被她上了鎖，但當她聽到大門被打開的聲音，刀不慎落在了地上。
“外婆，有粥麼”李天明沙啞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明明回來了”瑪麗趕忙抹乾了眼淚，將刀迅速藏到洗漱臺上面的櫃子裏，洗了把臉推門出去，看到李天明整個人癱在沙發上，眼睛閉着，臉燒得紅紅的。
“要粥是麼外婆給你熬”
熬粥的同時，李天明被瑪麗勸回了牀上，但他強行將頭枕在瑪麗的大腿上，雙手抱着瑪麗的腰不讓她走。
“今天學生不來了吧”瑪麗一邊摸着李天明的頭一邊問。
“嗯。”李天明輕輕應了一聲。
“粥一會兒就好了。”
“嗯。”
李天明“嗯”了這聲之後，瑪麗眼前的視線模糊了，她不知道自己剛纔在廁所的想法有多糟糕，此時她只記得李天明說：“求您了，不要讓我沒有家好不好”
而昏昏沉沉的李天明腦海中不停浮現的話是：
“老師，我們是一種人。”
“但是排名會貼出來，每次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