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水別院情理史 >第一節 苦惱的花姐和僅此一次的心愛
    花姐從小就是那種生活在苦惱之中的小女孩。

    她在讀小學的時候,從作文選裏讀到了“心寬體胖”這個詞,乍一看就很惱火。用成語字典查完之後,更惱火的。胖人的煩惱,誰能體會呢之所以顯得“心寬”,花姐覺得,一定是因爲調動身上數量龐大的肉一起去做“生氣”這件事情,太難了。

    實際上,所有需要調動整個身體,讓它們肉們在井然有序的氛圍中協調工作的事情,花姐都很不擅長。在體育課上,她總是表現糟糕,看上去就很笨拙。另外,她還暈車。說起來有些難以置信,她甚至常常被自己絆倒就連左右兩腳之間,好像也對彼此暗含着許多不滿似的。

    “苦惱”與“生氣”是不一樣的,花姐覺得,生氣是需要手腳並用的事情,整個身體都必須處在劍拔弩張的氛圍中,以傳達怒火。相比之下,“苦惱”則更接近於悲傷,無非是在自己的腦袋裏開開小劇場。就連“惱火”這種乍看跟“生氣”差不多的感情,其實也相差甚遠惱的是自己,火的也是自己,燒不到外人的頭上。

    花姐的爸爸毛大富矮胖矮胖,花姐的媽媽花嬸亦身材豐滿他們三個看上去就像一家三口,就連花姐童年時代養過的那隻小小的泰迪犬,都比別的泰迪犬要寬兩圈。花姐最大的苦惱,就是她自己身上這些會讓陌生的成年人一看到就驚呼“好可愛啊”的肥肉肉,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滿懷着想要捏一捏她的衝動。花姐自己,自然不喜歡她這些多出來的肉,但是,她也知道,無論她怎麼捏着它們咬牙切齒,她也擺脫不掉它們那個時候,花姐從沒想過自己能有瘦下來的一天,雖然她對這件事情是那麼渴望,帶着絕望的渴望。

    在人類社會里,“比較”具有讓不幸放大的神奇的作用。無疑,小麗的存在就放大了花姐的苦惱。

    小麗是個與花姐同齡的小女孩,身材高而且瘦,是那種不怎麼愛喫飯的孩子。但是,她長得很美。這種美不是從天而降的,而是在她的戴着眼鏡、看上去就極有學問的爸爸和常年穿着漂亮裙子、走起路來婀娜多姿的媽媽身上早早地就做出了下集預告。和小麗站在一起的時候,花姐總是難以阻止自己無地自容的想法,時時想找條地縫鑽進去。

    如果可以,花姐當然不想和小麗做朋友誰願意總是讓自己處在不好的情緒中呢和小麗做朋友,對於花姐來說,明顯就是這樣一件事情。但是,小孩子在選擇自己的玩伴方面實在沒什麼主動權,尤其是花姐的家住在人煙稀少的“別墅區”,以及,她自己又是個不怎麼活潑的孩子。

    讓花姐和小麗成爲好朋友,是她們兩家的家長不約而同的共同決定。小麗的家就在花姐家的對面,隔着一條窄窄的車道與兩家都沒種什麼高大樹木的空曠的前花園。由於作息規律差不多,她們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另外,整個小學期間,小麗都是花姐的同班同學,大多數時間就坐在花姐的左前方當花姐朝黑板望去的時候,總是難以避免地被小麗黑亮的馬尾辮子以及辮子上花樣翻新的頭繩吸引去了注意力。

    同爲別墅區裏清閒的家庭主婦,還是鄰居,花姐的媽媽花嬸和小麗的媽媽麗姨不知不覺之間積累了深厚的、超乎鄰里關係的友誼,在外人看來儼然就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閨蜜。對於這件事情,花姐自然也很苦惱,好閨蜜的女兒,當然也應該是好朋友這是她更加不得不和小麗一起玩耍的重要原因。但是,就連明明只是個小孩子的花姐也想不明白,和小麗在一起的時候,她自己毋庸置疑地擔任着“綠葉”的角色,而和麗姨待在一起的時候,媽媽的境況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個正常的、有自尊心的人,爲什麼會心甘情願地充當陪襯呢花姐着實想不明白,她從媽媽的身上觀察不到一點兒言行不一的跡象,而她自己那些很明顯的、對於“好朋友”的即將到來表示不快的噘嘴、跺腳之類的小動作,媽媽好像也完全看不見似的。

    拜媽媽和麗姨的友誼所賜,花姐已經在“綠葉”的角色上待了好多年了久到對於還是小孩子的她來說,就像是“永遠”那麼漫長。

    唯一讓花姐感到自豪的是她的爸爸毛大富。爸爸在一個叫作葫蘆村的地方經營一家很大的超市,據說是當地唯一的大超市。爲什麼要在這麼偏遠的一個地方開超市呢爲什麼不在家所在的鎮上開超市呢花姐小時候問過爸爸這個問題,爸爸一開始給她講了市場與供求的關係,太深奧了她聽不懂,只覺得自己的爸爸比之那位帶着眼鏡的學者並不差。大約是她臉上的“聽不懂”十分明顯的緣故,爸爸又給她講了“大廟裏敲鐘和小廟裏方丈”的故事,這下她完全懂了,而且,在她看來,爸爸無疑是了不起的、有遠見的、睿智的。

    毛爸爸的超市經營得非常好,當地居民的飲食起居都要仰仗他,他還提供了很多的工作崗位,是令人尊敬的企業家。而且,他不僅僅滿足於那偏遠地方的一家超市,而是把計劃擴大到需要其它的領域,參加了許多實業的發展。他還很有遠見卓識,甚至在房地產行業還沒真的熱起來的時候,就搶先做了投資。這些,在後來,自然被證實是了不起的決策,可是這些決策的做出者,正是花姐那看上去不怎麼氣派的爸爸呀

    正是因爲爸爸的努力工作與聰明才智,花姐一家才能在獨棟的別墅裏生活,而不是像鎮上大多數人家一樣和別人擠在一棟樓裏,從同一個樓梯進出,踩着同一個樓梯上下樓,直到各自鑽進自己的“鴿子籠”裏才總算能鬆口氣。對於這些,花姐不能說自己一點兒優越感也沒有,這也是她疏遠其他人的一方面原因。

    小麗的家自然也是獨棟的別墅,甚至在構造上與花姐自己的家不相上下。不過,細究起來,這其中又有很大的不同。小麗家的別墅是小麗的外公買給麗姨的新婚禮物,小麗的爸爸周叔叔可一點兒貢獻也沒有。周叔叔在冬瓜城的大學裏面教書,鄰居們見到他總要親親熱熱地叫一聲“周教授”大多數人,對於比自己更有文化的人還是懷着幾乎天然的崇拜之情的。不過,就連心地善良、與世無爭的麗姨也曾經打趣過周叔叔那比瓶底還厚的眼鏡和時不時就翹成了八爪魚的頭髮。而且,小孩子們之間盛傳着一個看到周叔叔走路時撞到了樹,卻還跟樹說“對不起”的笑話。時常自己絆倒自己的花姐本沒有資格嘲笑周叔叔,但是,她出於複雜的心裏原因,卻經常把這個笑話拿出來回味,以至於,“盛傳”本身可能也是她的想象。

    因爲有周叔叔的存在,毛爸爸的優秀更顯得溢於言表了。和周叔叔的不修邊幅截然不同,毛爸爸對於自己的衣着十分看重,“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他時常把這話掛在嘴上,還時常教育花姐“好的衣着是商場上克敵制勝的法寶”。毛爸爸總是穿着成套的名牌衣服,還開着相當不錯的車。他遇到了鄰居在這別墅區裏面,幾乎所有的鄰居都是社會標準上的“成功人士”總是笑臉相迎,和誰都能寒暄着說上那麼幾句。他還時不時拿些小東小西或者優惠券之類的小禮物回來,讓花嬸分給鄰居們即使是“成功人士”,對於收到禮物,似乎也是不排斥的。每到這時,花姐就覺得臉上有光,連腰板也挺得更直了。大踏步走在路上的時候,就連左右四鄰看家護院的狗將軍,似乎也對她更恭敬有加了,一樣的吠叫聲裏,不再是謾罵,而成了吹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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