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水別院情理史 >第十一天 真實的牢籠
    在過去的半年裏,張茂從沒料想到自己還有,夢到以前與前妻美好相處片段的時候。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前妻在他的夢裏出現,無一例外的,都使那些夢變成了噩夢。

    現在,由於這個悠長的、甜美的夢境,張茂終於有力氣回憶那件事情了。

    那件事情,就是前妻突然告訴他要跟他離婚,而理由則是“懷上了別人的孩子”很少有人會直接說出這樣的離婚理由吧。背後的故事,張茂簡直不敢去想,前妻的出軌對象是誰,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等等,在瞞着他的情況下前妻是怎樣與出軌對象約會的,他們在一起“坦誠相見”的情形,耳鬢廝磨的場景只要一想到這些,他就覺得心口好痛。

    心痛歸心痛,張茂是個理智的人,就算有眼淚也要忍住不在人前流下來。在以前,妻子是自己人。可是,她肚子裏醞釀出來的別人的孩子,把她變成了“別人”中的一個她已經失去了分享張茂內心世界的資格。

    張茂很是消沉了幾天,但是最終理智戰勝了情感,放棄了逃避現實的想法。現實再一地雞毛終究是我們生活在其中、呼吸它的空氣、仰仗它的食物與水而生存的地方,現實是不應該被逃避的。往後,張茂很冷靜地處理起了和前妻離婚的種種瑣事。

    他們一起生活了5年的房子裏面,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前妻的。所以,當前妻提出張茂搬出去存款都歸張茂而且她還會補償一些買房錢給他,由此,張茂猜測她的“那一位”可能經濟條件很好的時候,張茂馬上就同意了。因爲他知道,就算他把前妻從這套房子裏趕走了,他自己也永遠不可能在空空蕩蕩的虛無裏獲得幸福。

    他曾經問過自己爲什麼,爲什麼前妻會離開他,得出的答案,只能是因爲孩子。

    5年前,前妻從那次流產之後,就一直沒有再懷孕過。佈置了一半的嬰兒房,從那之後一直關着門。有幾次,張茂注意到前妻獨自坐在那裏面,但他並沒有走進去“打擾”她。

    張茂知道前妻一直想要個孩子,散步時看到別人家的小嬰兒,臉上一下子全是羨慕不已的笑意,而眼睛也移不開了。張茂雖然,表面上很想實現她的這個願望,但是他又無法忘卻之前得知孩子流產時的那種鬆了口氣的心情。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張茂知道自己並不想成爲一個爸爸,而且,他知道在自己的心目中孩子就是幸福婚姻的破壞者。

    這些想法,對不對姑且不論,至少是不理智的。但是,即使是很理智的張茂也不能否認或者掩埋掉他的這些小心思。事實上,一切都很稱心如意,4年多的時間裏,前妻的肚皮真的毫無動靜。

    張茂的媽媽,還在世的時候,倒是很唸叨這件事情。她自己喫過生孩子的苦,明明差點連命都丟了,明明從那之後一直抑鬱需要靠藥物維持,可是,就好像精神裏自帶着“母性”這種東西一樣,她多麼渴望能抱上孫子。對此張茂倒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對於世界上的許多人,生活中遇到的種種問題好像生個孩子就能解決,也只有生個孩子才能解決似的。他不贊同他們的這種近乎“掩耳盜鈴”的想法,但是,他無權阻止他們這樣想。

    媽媽對前妻的“關愛”,在早期還是真的關愛,之後就變成了隱隱約約的責備。她的言行很明顯地反映出來,她把“懷不上”的過錯放在了兒媳婦的頭上。當她非要他們去喫什麼、喝什麼的時候,吞進肚子裏的每一口食物似乎都在代表老太太吶喊着“孫子孫子”這種體驗,把原本應該很溫馨的探望老人的時光變成了一種折磨。

    前妻一直都至少表面上很喜歡張茂的媽媽拋開她的情緒波動而言,她是一位非常熱心而體貼的老太太,總是事無鉅細、考慮周到。她做菜的手藝很好,也拿得出慢工細活所需要的耐心和時間照說她就是那種會成爲一個好婆婆的人。而且,由於她自己非常敏感,所以很能照顧別人的感受,她要在乎誰時關懷也就是細緻入微的,但要不爽起誰來也就能加倍地見縫插針慢慢地,張茂感覺到前妻越來越不願意去見他媽媽了。

    你很難,討厭與一個人有關的許多東西和人際關係,卻單單喜歡這個人。所謂的量變產生質變大約就是如此,現在回想起來,大約就是在這些點滴之中,前妻與他的感情淡了、散了。

    那麼,最應該給予前妻關懷和照顧的張茂做了什麼呢實際上,他幾乎什麼也沒有做。他一如既往的,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對於前妻的要求他像以前一樣“看心情”地迴應,他既不溫柔,也不體貼,完全是一派“公事公辦”的樣子。

    張茂本應該,夾在媽媽與前妻之間,做那個緩衝帶,做那個雙面膠。很顯然,他完全沒把這當一回事,仍舊只是,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以爲外界的一切都會自動變好的。

    媽媽談不上壽終正寢,她是因爲癌細胞擴散到無可救藥才衰竭而死的。在她最後的日子裏,依舊惦記着沒能抱上孫子的事情。“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跟祖先交代”她這樣說的時候,不停地用病號服的袖口擦眼角。那時她已經瘦得脫了形,病號服裏空空蕩蕩的。

    前妻只好陪着哭,而張茂,一個本該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的中學語文老師,卻只會拍拍她們,說句“別哭了,沒事的。”而從媽媽的病房出來,面對面色潮紅,仍有淚痕的前妻,他本可以好好安慰她的,他卻只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很快就放開了。

    張茂現在知道後悔了,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對於前妻,他還有什麼理由恨她呢他還有什麼資格恨她呢

    人只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不知道自己沒做什麼。人只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不知道別人做了什麼。張茂,比起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理解這句話了。

    他仍然繼續着小院的修整工作,毛伯伯沒來幫忙,所以他把進度放得很慢。到了下午,桂花樹那片收拾乾淨了,他決定重溫一下舊時光,於是在樹下襬了一塊磚頭,坐上去讀爸爸的日記。

    陽光不算毒辣,至少在小院裏,透過種種花與樹的葉間隙照射過來的是溫和的。乍一看是嚴絲合縫的樹影,展開了書卷之後卻看到了許多斑斑駁駁的光影,就好像誰把時光剪碎了,

    隱約之間似乎聞到了桂花的香味,但又不特別真切。仔細檢查過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桂花樹枝上已經綴滿了待放的花苞,彷彿醞釀着一場先聲奪人的大遊行。在張茂勤勤懇懇地照顧小院裏的植物時,它們也在按部就班地度過自己生命裏的每一天啊。

    爸爸的每一天寫在他的日記裏,有欣喜的事情比如,小茂親手做的父親節賀卡對此,張茂毫無印象,也有鬱悶的事情比如,野豬闖進了果園,造成了不小的損失,還有悲慟的事情張茂剛好讀到,爸爸四十歲那年,奶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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