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暮回以爲自己會解脫,隨着她的死亡。
可其實沒有。
他還是會時不時地怔神,下意識地尋找她。
其實他們之間好像也沒有太多的感情維繫,在他剛出獄的時候,他甚至對這個母親是陌生的。
他們七年間只見過幾次,她一開始來的勤,後來就少了,從幾個月一次,慢慢變成半年一次、一年一次,最後幾年的時候,周暮回數了很多遍,才發現她真的只來了一次。
可能是恨他吧,周暮回低着頭想。
反正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很關心過周暮回。
周暮回也沒有那麼想見她,他一直這樣對自己說,可真在監獄門口看見她佝僂着背的時候,心還是顫了一下。
周暮回想,好像只是三年沒見了,怎麼一下子老了這麼多。
她沒了往日的怯懦,打着踉蹌走過來看他,可是話都沒說一句,張口卻是哭了。周暮回那時候想,可能他的計劃要打亂了,或許他還可以擁有一個家人。
也是唯一的一個家人。
他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普通到打罵呵斥都只是家常便飯,小時候是他媽媽捱打,等再大了點就是他自己,周暮回沒想過爲什麼,只是沉默再沉默,然後反抗。
再被壓制。
畢竟他媽不肯和那個男人離婚。
像是無數的被壓抑的女性的縮影,只會叫他乖一點,不要惹爸爸生氣。
周暮回冷靜地看了看她,然後沉默地趴回了牀上。
他在學習,課本上的作業剛寫到第三頁,他的父親就帶着一身酒氣回了家,在客廳裏摔了酒瓶,大聲怒罵,周暮回聽見他原本躲起來的母親又跑了出來,像只在雄鷹底下瑟瑟發抖的兔,膽戰心驚地靠近,再被狠狠鞭笞。
然後周暮回就開了門。
周暮回很清醒,如果他不去幫她分擔的話,男人甚至可能會打死她。
畢竟上一次她就幾乎被對方掐死。
於是周暮迴帶了一身的傷回來。
後背被破碎的啤酒瓶劃的裂開,他趴在地上,快沒了知覺,但是對方還是沒有鬆手,周暮回聽見他媽媽在哭,可她又做不了什麼,他們都打不過他。
周暮回才十三歲,還無法抗爭正值壯年的大人。
她抖着手哭,把周暮回費力地搬到牀上,再給他清理,但也只是喂些普通的消炎藥。
她不敢帶周暮回去醫院,因爲那些醫生會爲他們報警,然後警察會象徵性地勸誡一下,他生理上的父親會好說話的不得了,說自己只是一時脾氣上了頭,以後一定注意。
然後在門關上的時候猛然拉下臉,提起一旁的凳子就往周暮回身上砸。
他的母親,怯弱、瑟縮,沒有膽量同意報警。
只有周暮回會。
在小時候就知道去找警察,趁他不在家的時候裝監控,錄他說過的那些恐嚇,又駭人的話。
要把他爸爸抓起來。
然後被偶爾溫善對待的媽媽,全盤交代了出來。
她是一個懦弱又善良的人,一點點的糖就能打動她,周暮回時常要忍受親生父親的發瘋,還有躲避着自己母親的背叛。
儘管那個男人稱呼這叫白眼狼行徑。
好在後來好了點,周暮回雖然不喜歡他,但也感謝他最起碼沒把自己生成個矮子。
於是周暮回終於可以反抗,把他壓在地上,拿着他一貫的酒瓶,在他腦袋旁轟然砸開,然後再用鋒利對着他,平靜地說,“不要再打我媽。”
成年人的權威不容挑釁,但是十六歲的周暮回並不懂。
他們狡詐、圓滑,在社會上的跌爬滾打讓他們異常世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周暮回很少再被打,但是他媽媽不會。
男人的怒火都轉移到了女人身上,在周暮回不在家的日子裏,發泄着被一個未成年兒子壓迫的嫉恨。
而他的母親,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也從來沒和周暮回提起。
他的父親在外面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很少會有人發現他面具下的猙獰,家裏的門像是一道界限,他在外面裝人,回家作鬼。
所以後來周暮回失手殺了他的時候,很多人都不相信他會家暴。
“那你爲什麼不報警”
他們問。
周暮回低頭看自己手上的鐐銬,很久都沒有說話。
他的口供和往日的報案記錄已經被翻看了無數遍,他們卻還要來這個問題,大概是從本質上就不相信他,所以翻來覆去地要爲他那死去的父親找一個藉口。
周暮回被判了八年,法庭上宣佈的時候他的母親甚至當場倒了下去,她的哀哭太淒厲了,周暮回被壓着往回走的時候,只能聽到她撕心裂肺在叫。
“他才十八歲啊,他才十八歲啊”
可能是後悔了吧。
周暮回想,因爲他從來沒有聽她這樣哭過。
可是來不及了,周暮回聽到身後的門被轟然關上,心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不是沒生過她的氣。
氣她太懦弱,又太固執,爲了年輕時的幾年歡愉,死守不放,從不在意還年幼的周暮回。
周暮回還小的時候會異想天開,幻想自己會飛,會帶着她一塊從家裏飛走,離那個人遠遠的,他會好好上學,好好讀書,再在未來找一份好的工作。
但等他真的會飛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她不想跟自己一塊走。
於是周暮回像只插翅難逃的鳥,在成年前徹底被困在了這。
“周暮回”
辛意小聲叫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辛意的手很軟,沿着周暮回脊背撫摸的時候時常會讓他暈眩,周暮回嗯了一聲,卻沒有從他肩上起來。
“我們回家吧。”辛意說,“太陽太大了。”
周暮回看了看他身後的樹蔭,頓了一下,慢慢站直了身。
他牽着辛意下山,辛意很安靜,一直乖乖地靠着他,他懷裏還摟着個空籃子,剛送出他精心準備的給她的禮物。
是一件毛衣,辛意自己織的。
上車的時候辛意沒有系安全帶,等周暮回坐到駕駛座的時候自己也跪坐了起來,認真地叫他。
“周暮回。”
周暮回偏頭看他,問,“怎麼了”
辛意好像被他看的有點害羞,周暮回看他垂在一旁的手都偷偷蜷了起來,他心裏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辛意的臉,叫他,“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