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欲罪封尊 >卷二:千里單騎 三十九:莫回頭
    長夜悽清。

    天上的雪早已停下,夜空如鏡,萬里明晰。高寒的氣候下,氣息稀薄,失去了烏雲的遮蔽,星光閃爍,看得分外顯眼、明亮。

    地上的積雪如沙,乾淨、瑣碎,夜色下浮動着粼粼白光。入了後夜,冷意逐漸從地表冒出,如霧氣一般,氤氳至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

    程末站在一處山腳,望着不遠處黑色的巨城,輕輕吐氣,白色的氣流,盤旋向前飄散,有很快被夜風捲走,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的心,已經波瀾不驚。雙眼,也是明亮的,似暗夜靜謐的大海,毫無漣漪。

    “我說,你真的想好了嗎?”言歸道:“到底是去找那塊玉,還是放棄。”

    程末之前,用萬界索驥圖搜尋了一遍又一遍,始終無果。不說他也不清楚那塊玉遺失在了何處,萬界索驥圖本身也無法看出無靈氣之物,試圖在上面找到線索,根本就是白費心思。

    現在怎麼辦,應該放棄嗎?

    雪封城內危機四伏,天殘地缺等人還在四處搜索他們的下落。

    可對程末,他似乎有一萬個理由,將那塊玉找回來。

    “言歸,你知道我重新見到那塊玉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嗎?”程末忽然道。

    “嗯?”言歸不解,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有種像是老友久別重逢,欣喜、也有些百感交集的感覺吧。”程末稍稍笑了出來,道:“現在煥青城裏,認識我的人客氣點都會叫我聲‘少管’,但你知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外號是什麼嗎?”

    “是‘啞巴’,就是那種不會說話的啞巴,因爲我不喜歡和人說話,不管對誰,別人怎麼問我,我總是一句話不說,可他們看我,又不會覺得我是呆傻,就只會覺得我是個啞巴,所以才一直不怎麼說話。那個時候,甚至連陸見、陸今他們也這麼叫我,陸微倒是因爲年紀小,不知道我那個時期。”

    “原來你生性冷淡,不是在你父親去世後的影響,而是天性如此?”言歸道。

    程末繼續說:“可我父親知道,我不是啞巴,我只是沒有朋友而太孤獨了。我會說話,但所有的話語,都留給了那塊玉,那塊玉就是我的朋友。我當時還不知道它的來歷,只知道從記事開始,它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理所當然的,我就把它當成了最親密的夥伴,什麼時候都帶着它,寸步不離。每一天最親密的話,也都留給了它,儘管都是些小孩子的自言自語。”

    “孩童都會有這樣的時期,把自己身邊的某樣東西,看得十分重要,這是大人往往難以理解的。”言歸點頭說。

    “可孩子終究要長大的。我父親知道,我不能一直拿一塊玉當朋友,我應該有更多真正的朋友。於是從某天起,我就再也找不到那塊玉了,我父親告訴我,是他收走了。開始我不願意,又哭又鬧,想要找回我的朋友。父親就告訴我,一個朋友消失了,還可以有很多新的朋友。在他的鼓勵下,我開始主動和人交流,先是和陸見他們,然後是鄧叔、老爺、夫人……我開始交往的人越來越多,慢慢的,也就沒人叫我‘啞巴’了,而對於失去了那塊玉,我也就漸漸不在意了。”

    “說實在的,要是把那塊玉換成真人,你這就是個典型的拋棄舊友後結交新歡,還對過往不管不顧的無情故事。”言歸調笑道。

    “是啊,所以現在想起來,我也覺得父親挺過分的。所以在重新見到那塊玉之後,我心中是又驚又喜,彷彿失散了很久的老友,又一次回到了我的面前,可以繼續聽我講分別這麼久後,經歷的故事。”

    “所以,你是打算去把那塊玉找回來嗎,不僅因爲它可能牽涉到你的身世,還因爲它對你有特別的含義。”言歸似乎明白了程末的意思。

    出乎意料,程末搖了搖頭,說:“特別含義什麼的,其實無關緊要。我說了,人都是要成長的,我不可能一直當‘啞巴’,也不可能一直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裏,拿一塊玉當作唯一的夥伴。從我決定離開煥青城、去世間闖蕩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將來面對的,只有無限的未知。在這個過程中,我也許會得到很多,但同樣的,也會失去很多。如果一直沉溺於過往,那麼一開始,我也根本不應該離開。”

    頓了一頓,他繼續道:“其實如果去找它,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問題,我從沒怕過天殘地缺他們,大不了就再大鬧一場。可這是對我一個人的,對鍾於他們,再被他們糾纏,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因爲我的一時興起再把追兵引來,怎麼想都太過不值。我拿那塊玉,是想找尋自己的親人。鍾於他們拼命逃竄,難道就不是想回到自己的親人身邊嗎?”

    “說到底,那也不過是塊玉罷了。我只要記得它的樣子、記得它和我的身世相關,以後再去別的地方,留心打聽一下,不是也足夠了嗎?”

    “拘泥於物、忽略其本,可不像求大道之心吧。”

    程末說得很灑脫。

    “你年紀輕輕的,倒是就懂大道了。”言歸笑道。

    “那就應該說,只管一心向前,切莫回頭。”程末回答。

    細微的踩雪聲,從身後傳來。

    已是通源一紋、特別在七魄之一伏矢成形後,程末的感知更上一層,他不用回頭,就知道對方是誰。

    他說:“不去睡覺,來這裏做什麼?”

    男孩理他尚有丈遠,聽他這麼講,立刻停下了腳步。

    躊躇片刻,男孩小聲說:“你……不用休息嗎?”

    程末仍舊沒有轉身,只是搖了搖頭,道:“今晚我來守夜,你們兩個好好休息就好。”

    他修行滄夢沉蟄,本就對睡眠需求不多。況且今日在野外月明星稀、甚是明亮,身邊也沒有遮光物,他估計自己躺下也睡不着。

    男孩點了點頭,卻沒有馬上離開。程末不由得回頭,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麼。

    月光照在男孩的頭上,柔和的清輝,映襯出他稚嫩的臉龐。

    程末有些詫異,自己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可是現在小孩子的心事,他就有些看不懂了。

    微微眯眼。

    一面是深邃的目光,一面是清澈的雙眸,視線在銀白月夜下,彼此自然交匯。

    男孩忽然掉過身去,一言不發,飛快離開了。

    “真是奇怪。”言歸忍不住道,“這孩子莫不是逃命太久,性情有些受影響了?”

    程末一言不發,回過頭去,靜看天邊斗轉星移、雲捲雲舒。

    星空無垠,看似靜止,實則無時不刻不在移動。羣星閃爍,劃出萬千條耀眼軌跡,深深印在少年的眼底。猶如一張紛繁的棋盤,星羅棋佈,奧妙萬千,推演着周天變化,感悟着世間冥冥暗藏道法無窮。

    西方盡頭幽暗,逐漸東方泛白,日起夜落,暗合天道循環無盡機理。氣流凝聚於四方八荒,無風自動,隨之沉浮漲落,宛若墨汁暈開清水之中,渲染出千姿百態的繁飾。

    一絲嫣紅的色彩,掛上了遙遠蒼穹盡頭,沉睡的地藏之氣,從深眠中甦醒,即便在雪域隆冬,仍舊能感覺到勃勃生機的復甦,天地之間,無數自然的聲音,從東方既白的那一刻,嘈雜、而嘹亮地響起。

    觀世間萬象百態,程末沉浸於其中,似於天地相合爲一。無形中,他的身高,更挺拔了一些。自身的氣機,也隨旭日東出,不斷地壯大、提升。

    合於天地之道,他的修爲在一夜之間,又深厚了一些。

    感悟其中三分,程末睜開雙眼,望着東方初日,頗有些意猶未盡。

    “少主?少主!”

    鍾於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程末皺眉,轉身見到鍾於慌慌張張地跑來,一見他焦急地問道:“你有見到少主人嗎?”

    “我在這待了一夜,昨天晚上倒是見了他,發生什麼事了?”程末有種不好的預感。

    “少主他不見了!昨晚臨睡前我還招呼他休息,今早醒來一看,四處都找不到他的人影!”鍾於心急如焚。

    程末倒是不太在意,小孩子可能早起去解手,說不定過一會就會回來;或者見到什麼有意思的,被吸引過去了。

    不過這話不能當着鍾於的面說,程末還是在心裏想一會用萬界索驥圖找尋一下男孩的方位。

    正在心裏這般盤算,一個聲音驟然在頭頂響起。二人都是一愣,然後才意識到這聲音是從雪封城發出,透過某種方式擴大後,專門喊給他們聽的——

    “小子,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也知道你能聽到!”

    “是天殘!”鍾於說。

    程末臉色冷峻,一言不發。

    “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你還想要這個小毛孩的命,現在立刻給我滾到這裏,別想耍花招!你頂多只有半個時辰,晚了一刻,會有什麼結果,你自己能猜到!”

    話說完後,是一陣陰狠的狂笑,還有男孩不情願的哭喊。

    “這個混蛋!”鍾於恨恨打碎身邊一塊巨石,怒火萬丈。

    程末面沉如水,雙拳驟然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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