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欲罪封尊 >卷二:千里單騎 七十七:道不同
    程末認出了,對方是魏已。

    但已經不是他熟悉的那個“魏已”了。

    身上不再是之前那套讀書人的服飾,一身深藍的大氅,猶如寧靜的海面,平靜下隱藏着波瀾與廣闊;頭上的簪子變成了沖天高冠,並不華貴,卻有一種獨特的威嚴;整個人的氣勢,也隨之一變,從原本的文質彬彬,現在則似乎多出了帝王般特殊的肅穆。站在空曠的明堂內,有一種獨特的壓力和韻味。

    程末擡眼,目光微微皺緊。

    他說:“你還是魏已,對吧。”

    “如果程末兄認爲我是魏已,那我就還是魏已。”一開口,似乎還是之前的感覺,可是說話的人,已經變了。

    “所以,你到底是誰?”程末的酒最終還是斟滿了,自己一飲而盡後,說:“連帶着你還有什麼瞞着我、把我叫到這裏有什麼要告訴我的,一併全說了吧。”

    他不喜歡浪費時間。

    “既然程末兄如此要求,我也就實話實說了。”“魏已”坐在了程末的對面,說:“‘魏已’這個名字,的確是我遊戲人間時候的化名。我的真名,叫做霍尋。霍爲、霍桓、霍忌,他們都稱我爲大哥。不過只有霍爲和霍忌是親兄弟,剩下的我們,只是湊巧都姓霍而已。”

    “之前我最早見到霍爲的時候,就聽他們在談論‘大哥’,沒想到真的是你。”程末對霍尋騙了自己的事,無動於衷。

    “現在霍爲在哪?”霍尋沉聲問。

    “在大雪山裏,他永遠出不來了,因爲惹到了不該惹的人。”程末沒有提及紅煜。

    “霍桓呢?”

    “在軫安。說實在的,他是自己運氣不好,我本來沒打算殺他。至於霍忌,你不用問了,過兩天在翼靖的無名屍首裏,應該就會看到。”

    “原來如此。”霍尋點了點頭。

    “你對他們的死,似乎無動於衷?”程末在霍尋面前夾了一筷子菜,發現對方沒有動筷的意願。

    “我等常年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早就有了這種覺悟,對於彼此的生死,已經看得沒那麼重了。”霍尋說。

    “所以除了他們,即便我已經殺死了你這裏不下十餘人,你們仍舊能保持平常,甚至還請我來‘作客’,是麼?”程末說出這句後,仔細觀察着對方,發現霍尋卻依然面無反應。

    可是他卻不信是真的無動於衷。

    之前在和自己相處時,他明明騙了自己,也能像這般神色如常。

    程末從懷中掏出了那個玉墜,從桌面上滑到了霍尋眼前,道:“這是給你的。我想着之前看你是個讀書人,連塊玉佩也沒有,總有些不妥當。”

    “倒是多謝程末兄了,但我沒什麼可以回禮的。”霍尋嘆了口氣,把它收了起來。

    “你不需要回禮,只要按照之前跟我說的,告訴我真相就好。”程末直視着對方,道:“你們隱居在這裏,管這邊叫‘尋鄉鎮’,到底是爲什麼?別告訴我,你們就像一些書裏說的一樣,是爲了避世,纔來到這片世外桃源中生活。我看你們分明還經常去到外面,和外界還有着很深的交流。甚至連衣食住行,也是從外面採購回來的。”

    “那請問程末兄,你在到來之前,所想象的尋鄉鎮,又是什麼樣的?”霍尋問道。

    “一羣悍匪的巢穴。”程末說。

    “你是先碰到霍爲的,會這麼想也難怪。”霍尋笑了,繼續問:“那你現在還這麼想嗎?”

    “還是這麼想。不過來到這裏讓我知道,即便是匪徒,也是有自己的生活的。他們會有自己的房子、家庭、親人、鄰居,也會在需要食物的時候自己種田、餓了的時候自己做飯,而病了的話,有同伴爲之問醫尋藥。”程末說。

    霍尋不由苦笑了一下,說:“你說的不客氣,但我還真的沒法反駁。”

    “所以你承認,你們不過是一羣匪徒了?”程末一針見血。

    “要是按照世俗的眼光,的確如此。”霍尋道:“這裏叫做尋鄉鎮,偏偏生活的,是一羣沒有故鄉的人。我自幼父母雙亡,歷經磨難,最後是這裏收留了我。而這裏,從一開始就是一羣一無所有人,匯聚在一起,共同創造的一個‘家’。爲了彼此的生活,我們會作出很多違背常理之事。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每一件,都是我參與策劃的,但我們是不得不去做。程末兄,你或許自幼生活優越,不懂我們這些人的苦難。你會把玉佩當做君子間的信物傾囊相贈,可在我們眼裏,它還沒有從外面換來的一碗米,要來的更珍貴。”

    “你們盯上了季初見,也是爲了自己的生活?”程末不爲所動,“她不過是個孩子,難道就礙了你們這麼多人的事?”

    “既然這麼說,程末兄你不是也一樣嗎?”霍尋微笑說:“你明明還有自己的生活,卻也涉足到了裏面,這是爲什麼?”

    程末面色微變。

    “我特意調查過了,早在數個月之前,季初見的最後一個守衛就已經死在了雪封城。但從那之後,這個女孩,就像完完全全失蹤了一般,再也難以找到她的蹤跡。而在她重新出現時,她的身邊,則多出了一個少年在保護她。這個人,就是你。”

    霍桓直視着程末,眼眸深邃的,就像夜色中漆黑的海面,“我不知道你和他們是如何混淆在一起的,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會願意保護她。我曾以爲是他們向你許諾了豐厚的報酬,可實際和你接觸後,我知道了,你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你自己不願意,任何財物,也都不可能打動你。因爲好奇,我開始和你更深的交往,然後我明白了,你這麼做,只是因爲朝夕相處中,你對她有了感情。”

    程末的視線回望着對方,聽着他接下來的話。

    “其實程末兄,你大可不必如此。不管你是對她有承諾也好、是自己的保護慾望也好,你們終究也只是萍水相逢,一切結束後,他們也不可能再讓你見到她。那個女孩的身世,你知道的還太淺顯。你以爲自己是在蹚一處渾水,只要勇敢就能闖過,可實際上,那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暗流涌動,你只要敢深入一點,立刻就會被吞沒得不見蹤影。”

    “你原本有自己的家人,也有自己的生活,爲什麼要爲了一個素不相干的女孩,去斷送自己的一切。你和我們都不同,這裏是沒有故鄉的人,而你,還有家人在等待。你應該現在就抽身離開,去迴歸自己原本的生活中,繼續你想做的一切。”

    霍尋諄諄善誘。

    “我離開,然後把她交給你,聽候你們發落嗎?”程末冷冷道:“你說了這麼多,還不如直接告訴我,到底是誰讓你們做的這一切,來的乾脆些。”

    霍尋愕然。

    程末這是公然拒絕了他的提議。

    如果是換作數月之前,程末面對相同的問話,或許還真的會有所躊躇。

    程末不動聲色,對他說:“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我會真的答應你來這裏,難道我就不會考慮,你們會趁機再去找她?在之前我發現了,你們其實並不想殺她,而是想着把她完整的帶回來。或許是幕後的人告訴你們:讓她活着,你們能拿到更多的好處。既然這樣,我就索性在這裏等,等你們要真的把她帶回來,反而也省了我一番功夫。”

    “程末兄你果然心思縝密,計策也是環環相扣。”霍尋嘆了口氣,談判已經破裂,他們索性都把心跡表白給對方,“那你之後又是怎麼打算的?等我們將她帶回來後,殺光我們,再帶她離開麼?”

    “那要看具體的情況。如果你能給出說服我的理由,我也會改變想法,但現在來看,你沒有。”程末如此回答。

    霍尋看了程末一眼,拿起酒壺,替程末斟了杯酒後,也給自己倒滿了一杯。拿起自己的酒杯,霍尋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說:“程末兄,你要是在一開始直接去赴我的約,而沒有半路折返,那就好了。”

    程末將那杯酒一飲而盡,等着他的話。

    “我也想告訴你,這次帶你回來,是真的只帶你回來,我沒有再派人繼續追她。”霍尋端着杯子,在空曠的明堂裏不斷踱步,說。

    太陽的光芒,完全退了下去,整個室內,幾乎看不到一點光亮。

    “對了,程末兄,你還記得我讓你來這邊時,怎麼和你說的嗎?”霍尋悠悠地道。

    “讓我來見你們大當家。”程末眉毛微揚,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對不起,我還是有件事和你隱瞞了——我雖然是霍爲他們的大哥,可在尋鄉鎮,真正的主事人,也不是我。”霍爲站在明堂的另一面,舉杯遙遙對着程末,“現在,大當家的,他很想見你。”

    程末陡然色變。

    他第一時間感覺到了不對勁。

    可是已經晚了!

    腳下的地面,猝然消失,露出幽黑的洞穴,幾乎深不見底。身體驟然向下掉落,程末掙扎着想要再抓住什麼東西,然而一股詭異的力量,死死抓着他,像是千百無形的手臂,將他拉入無盡的深淵中。

    繼而,再無聲息。

    霍爲望着程末掉入的洞穴,眼中神色複雜,他將杯中的酒,全都灑入到洞穴,不見一滴剩下。之後,喃喃說:

    “金樽共汝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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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釋:

    1:該爲朱元璋的詩句,完整爲:金樽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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