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的他,現在的感覺,就像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僅有心思莫測的陰蕭的步步緊逼,還有柳隨的突如其來,無論哪一個,他至少應對稍有差錯,只怕最後都是萬劫不復的境地。
程末緩緩轉身,見到了望着自己的柳隨,在他蒼老的目光中,所有的,是一種沉靜的等待,和丹然之前那種欣喜的詢問,完全不同——一個是急切想要獲知對方的情況,現在,則是對方在等待着他,主動和盤托出一切。
像是身處高低、俯視一切。
“柳老這麼晚,還在這裏?”程末打破沉默的方式,卻是先開口反問了對方一句。
他從來不喜歡被人質詢的態度。
柳隨眼睛一沉,回答說:“我今來此,只是照例來此取我要的靈物,捎帶指點這裏的煉器師,因而耽擱了一些。反而是你,不在總舵,晚上來此,才讓人喫驚。”
在上次招賢大會之後,柳隨雖然沒有像程末一般稱爲供奉,但依然被楊麟留了下來,一來作客,彼此探討一些事情;二來楊麟可以提供一些柳隨需要的東西,而作爲報酬,柳隨雖然不會親自參與煉器,但要適當指點一些亢龍宗內的煉器師。這樣一來,在亢龍宗內,柳隨就成了“客卿”一般的存在。
程末可以想到,這基本上是楊麟可以用的最好的處理方法。既可以利用柳隨豐富的經驗,也不至於讓他過度深入亢龍宗的事務,同時還能結好對方,簡直是一石多鳥。
一念及此,他也回答說:“我來這裏,同樣有些別的事情。”
“哦,那又是什麼?”柳隨問道。
“這就是亢龍宗內的事情了,柳前輩何必過於追問?我剛剛也見到了丹然,如果你還懷疑,不如去問她?”程末用一句“亢龍宗的事”,輕飄飄將話題揭了過去。畢竟,最終加入亢龍宗的,是他程末,而不是柳隨。那麼,對於亢龍宗,柳隨就依舊是“外人”。
柳隨的雙眼微微一變,旋即恢復原狀,他望着程末的眼神,倒像是翱翔過長空的白鶴,在憐憫井蛙的不知天高地厚,說:“既然如此,還請喬供奉早點辦完事回去,現在天色已晚,按照亢龍宗規矩,夜半行路,也是莫大忌諱。想來喬供奉既然爲亢龍宗之人,理應以身作則。”
話一說完,柳隨即刻轉身離開,像是不想再和對方相處於此。
“不牢柳前輩掛心。”望着對方的背影,程末幽幽地說。
其時人已遠去,場間重歸寂靜。只有孤身一人,還有夜中黑影相隨。程末緩緩舒出一口氣,纔算徹底放心。方纔的話,他都是仔細斟酌之後,才說出口的。爲的就是激得柳隨早些離去,不要和他糾纏在這裏。
“倒是好險,不過如此看來,你在亢龍宗裏,認識的人還真不少啊。”陰蕭的影子,重新出現,方纔從柳隨現身的那一刻,他就一直緊閉氣息,生怕被人察覺。畢竟,柳隨的修爲即便不是出類拔萃,但修行妙法之人,感應往往異常靈敏,像他那種練器大師,尤爲出類拔萃。
“你這麼說我,很不好。”程末忽然開口道。
“不好在何處?”背後的陰蕭,像是在冷笑。
“應該說,從一開始,你的態度就很不好。”程末道:“你我不僅在同一個隊伍裏,更是一同前來冒着風險打探情報。可你在知道我和亢龍宗的關係後,卻是來威脅我,這很不好。”
“那我該怎麼辦?”
“你可以和我商量,也可以央求、甚至乞求我,這些都是你可以選擇的方案。但不論如何,都不應該像那樣來威脅我。畢竟,掌握了情況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程末說的很認真。
陰蕭卻有些不明所以。
從這一刻,他在前面的少年身上,感覺有什麼東西不同了。
像是一種禁制被打破,也像是同樣一把劍,從藏在劍鞘中,變爲了出鞘的情況。
而後,他忽然看到,程末轉過頭來,直接盯住了他。
陰蕭立刻一動不動。
長夜悽寧,黑暗的腳步,籠罩了亙古的無盡,藏匿了隱祕之下,不爲人注意的辛祕之事。
一道影子,在夜幕下,悄然消散,彷彿它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
“怎麼還不回來?”
大漠之中,城鎮外一個隱祕處,所有人都在這裏等待,於信眉頭緊蹙,不知在原地繞了多少圈子,也無法讓他安分下來。從他讓陰蕭和程末去打探情況,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那二人就像一去不歸一般,再也沒了消息。
現在來看,或許自己一開始的打算,也還會是冒險了。
於信一邊這樣想着。
“咦,他們好像回來了!”有人眼尖,指着城鎮的方向大聲說。
於信精神一振,擡頭望去,果然看到兩道影子,一前一後,飛快向着這裏趕來。而離得近了些,於信卻有些詫異了。
爲何走在前面的,是陰蕭?
“探查清楚了!”方一和大家匯合,前面的陰蕭即刻開口說。
“你們查清了什麼?”陰蕭的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連帶於信,也都側耳傾聽。
“我們不僅探明瞭這處分舵的守衛佈置,而且還關掉了幾個重要的靈陣!”陰蕭仍舊像是個影子一樣,卻字字清晰,將他們方纔的經歷大概說了一遍。
聽他說完,人羣中都是輕鬆了許多,裂封派的人欣喜亢龍宗這下毫無防備,跟隨而來的人則慶幸這麼一來他們的風險就小了許多。
聽完這些描述,於信也是振奮異常,對陰蕭說:“你們花了這麼多時間,我還以爲是出了什麼事呢,沒想到卻是這般,這樣一來,可就太好了。”
他說的這些,自始至終,都是對着陰蕭,連程末那邊都沒有看上一眼。
程末像是對這些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回到了衆人的身邊。
於信轉而對大家說:“現在亢龍宗外圍防禦已經形同虛設,我們正好趁着他們內部空虛,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說完,這些人立刻跟着他,朝着城鎮的方向,不斷逼近。
陰蕭跟在於信身邊,而程末不知不覺則落到了最後。
“小兄弟,你有把握嗎?”程末聽到有人招呼自己,轉頭看到的,卻是之前那面鋪的掌櫃章頭,他此刻有些惴惴不安。
“你害怕?”程末問。
“唉,”章頭嘆了口氣,說:“我平時不少受於堂主的恩惠,此番也想着不能不跟來。可是到了現在,反而有點害怕了。”
事到臨頭,畏首畏尾,不論到哪裏,都不是一種會被人高看的表現,難怪他和於信關係不錯,這種事情卻要和程末來說。
“沒關係,靈陣已經被關掉了。”程末頓了一頓,補充說:“而且,萬一的時候,你還可以逃跑。”
“哦。”章頭聽了程末的回覆,卻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他們已經接近了城鎮,到了夜晚,亢龍宗一直實行嚴格的宵禁策略,不許別人輕易外出。所以他們一路前行,居然一個人也沒有遇到。路旁的燈,此時都已經熄滅。地面上,一道接着一道的影子,謹慎地向前移動,頗爲有些詭異的氣勢。
“就是那裏嗎?”於信見到了前面亢龍宗的大門,向後做了一個手勢。
所有人跟着他,立刻一擁而上,直接衝過那扇大門,果然如入無人之境,輕而易舉地突入。
闖入到院落中,於信本能地察覺到一些不對。
周遭的環境,簡直太安靜了一些。
並不是“如入無人之境”,而是整個裏面,根本就空無一人!連帶四周應該有的東西,也都被徹底搬空了一般。
“啊——”一聲慘叫,忽然從旁邊發出。
“怎麼回事?”於信只見到己方一個人,全身被一種異樣光彩籠罩,朦朧的光點,將他囚禁在一個牢籠中一般,光線扭曲,連帶着裏面的整個人形,也都徹底四分五裂!
“不好,有埋伏!”不知是誰先喊出了這一句,整個隊伍立刻一鬨而散,四下躲閃。
可是還是有不少人已經中招,不是被一隻虛幻的異獸糾纏,就是被一座從天而降的山峯鎮壓住。
“哎呀,小兄弟……這,該如何是好?”章頭還在程末身邊,頓時失了分寸。
“還記得我之前說了什麼嗎?”程末緩緩道。
“可以……逃。”章頭一聽如此,立刻轉身,向着原本的出口跑去。他本來也就萌生退意,此時被程末這麼一說,立刻也就行動起來。
身體狼狽的奔跑中,他剛剛走到大門口,還沒有邁出一隻腳,一道閃光,遽然洞穿了他的頭顱,帶着一絲血跡,他的身體一頓,之後慢慢倒下。
“你可以逃,但沒有告訴你,你逃得掉。”
程末望着這一切,輕聲道。
就像在,看着一羣呆滯的飛蛾,主動撲向火光、化爲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