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彎刀,裏側外側卻都有鋒刃,讓人想不出這到底是把長刀還是鐮刀。
以往之中,這把刀曾經和赫連悼寸步不離,也不止一次施展過他的絕學。
唯獨在上一次,僅僅用了第二招,他就失手敗給了程末。
那麼現在,他會用出第三招嗎?
程末道:“要是覺得勝算不大,可以把你外面那些人都叫來,是一擁而上還是一個個單挑來車輪戰,我都奉陪。”
赫連悼說:“不需要,我一個人就夠了。”
程末淡淡一哂,他話已經挑明,反而就是堵死了對方耍無賴的可能。
赫連悼的刀已經高高舉起,飛快落下。
隨後,用刀身輕輕在程末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對程末說:“這算是最後一招,打完了。”
望着不動聲色的程末,赫連悼繼續說:“最後三招都已結束,赫連氏沒能傷到你,也就不再插手此事。對於你們剩下的路,你們自己去走,和我們也再無瓜葛。”
說話中,他離開了這裏。
外面是一直等待着他的赫連氏族人,看到他出來後,紛紛跟在他後面,消失在茫茫地平線上。
“他這算是相信你,不會讓妙落在依氏的手裏嗎?”言歸道:“這份信任,其實非常沉重,赫連悼應該清楚,萬一讓依氏得手,赫連氏就會在翠羽山遭遇更爲嚴峻的打壓,特別是在他叔叔已經去世了的情況下。可是他依舊選擇信任了你,讓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或許吧,”程末道:“也許是這樣,也許他也只是像那海灘上的孩童一般,堅定了自己的執着。”
……
程末回到了住處,發現妙已經倒在了地上。
“元氣暴動從三天一次快變成一天三次了麼,”言歸也頗爲無奈,“快給她吃藥啊!”
不用言歸提醒,程末也知道該怎麼做。
拿出了那個瓷瓶後,像是一個巧合的惡作劇,從裏面只倒出了一枚鎮陽丹。
在此之後,不會有其他的了。
“如果你能知道這丹藥的成分……”言歸話沒說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又說:“知道了也沒用,妙法中的築丹術,你只是粗略懂一些皮毛,根本還沒有入門。”
“但她還不能死在這裏。”程末一邊把丹藥給妙喂下,又拿出了一根銀針。
第三根銀針,也是最後的一根。
這之後,不會再有其他的了。
銀針帶着針尖金色的液滴,刺入到了妙的胸膛,金色的紋路蔓延到了她全身,而這一次,出現了以往不曾有過的變化。
有明亮的光芒從妙的雙眼中洞穿出現,緊跟着,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彌散在四周,恍惚之間,她的神魂離體,就要飛離開她的身軀。
程末拿出了大鐵匠交給他的鈴鐺,輕輕敲了一下。
“叮——”
妙的神魂瞬間又穩固了下來,被程末牽引着,重新回到她的身體裏。
“這樣,應該就行了。”一系列實情看似輕鬆,實際上頗爲耗費心神,程末喘着粗氣說。
“嚶——”妙小聲呻吟了出來,慢慢睜開了眼睛,望着程末說:“我快要死了,是嗎,陸?”
“你會沒事的,”程末強忍着內心的悲慟,說:“你還有流星雨沒有看到,你不會死的!”
“你不用騙我了,我知道的,我就快要死了。”妙勉強笑了笑,“就在剛剛,死亡的感覺從沒有離我這麼近過,我甚至聞到了白梨花那種芬芳的香氣。”
“是因爲你看到了我的白衣服,產生的錯覺吧。”程末道:“你如果不願意看,我現在就把它換掉。”
程末正要有所動作,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不用了,就這樣,這樣就很好。”
程末感覺到,她的手很涼,很冰冷。
妙微微喘息,低聲說:“陸,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可是……”
“現在已經亥時了,趕去虎眺崖已經來不及了。就在這裏,就在這外面,我們去看流星雨吧。”一邊說着,妙指着桌子上說:“對了,還有帶上那個。”
“那個?”程末轉過頭去,看到桌子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碗色彩鮮豔的草莓。
昏暗之中,它就是唯一的鮮紅。
妙笑了出來:“你不在的時候,我出去買的。對不起,我又沒遵守和你的承諾,還是出去亂跑了。”
夜色下,平野空曠,他們坐在一個大樹下,一邊喫着鮮紅的草莓,一面凝視着天上劃過的無數流星。
像是無數的精靈,乘着時間的步伐,在夜幕中交織出奇幻的影子,努力將一切照亮。遙望着安靜的一幕,程末忽然在想,什麼流星要加上一個“雨”字來形容現在,這分明更像是流水。
來去匆匆,了無痕跡。
“陸,你說爲什麼會有流星呢?”妙在身邊忽然問。
程末並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也只能隨口說:“傳說每個人在天上都能找到自己對應的一顆星辰,那就是自己的命星,它會一直在天上照耀着地上的人,而當人的生命消逝後,星星也會墜落,變成了流星。”
“那這麼多星星墜落,是有很多人同時死了嗎?”妙低聲問:“而且星星掉下,又是去了哪呢?還有沒有機會再到天上呢?”
程末回答不出。
“但我想,那些死去的人,一定是很好的人吧,”妙說:“傳說中流星可以實現人的願望,也一定只有心地善良的人,在死去後會保佑繼續活下去的人,讓他們實現自己的願望。這也是生者代替死者,繼續存在的意義。”
“或許吧。”程末說。
妙突然道:“陸有什麼願望呢?你有沒有想過將來自己又會如何?”
“我也有,但將來……”程末有些啞口無言。
他的確有自己的願望——找到自己的身世,然後呢?
在那之後又要做什麼,自己從沒有考慮過。
他的眼睛微微閉起,這個問題也愈發模糊,模糊得越是去想,越是想不清楚。
“陸還有很多時間,也許發呢不清楚將來吧,”妙一邊說着,拿起了那個畫冊,一邊在上面描繪着此刻的景象一邊說:“對我來說,就簡單很多了,將來總會變成現在,那麼只要做好現在,將來也不會變的遺憾吧。”
“也許。”程末迷迷糊糊地說。
“像是我的現在,就很開心,因爲想要看到的,都已經看到了。至於將來,”妙停下了畫筆,對程末認真地說:“如果還有機會,陸在將來願意陪我去看更多的事情嗎,就像你見過的那些,去北方,去大海……”
“將來……”程末的意識好似投入到一團黑暗,胡思亂想的幾個念頭連自己也控制不住。
但有一點,他還是很清楚。
“將來,我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或許,會陪你繼續去看……”程末的聲音漸漸低不可聞,慢慢閉上了雙眼。
“我明白了。”妙收起了畫冊,對程末說:
“好夢。”
四月初一,看流星雨,完成。
……
“程末?程末你快醒醒,你真的睡着了!”言歸急促的聲音將程末從迷迷糊糊中拉了回來,他猛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後下意識地問:“怎麼了?現在幾點……”
話已出口,他就覺得不對。
自己會問幾點?這是原本他睡醒了纔有的本能習慣。
明明好久都不再睡覺了,現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再度睡着了?
“是那些草莓!”言歸道:“妙那個女孩居然給你下了藥!我原以爲你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沒在意。直到你始終一動不動、而她又一去不回,我才感覺到不對勁,馬上把你叫了起來。見鬼的,沒想到大風大浪這麼多年,最後卻被一個小丫頭給涮了!”
“我被下藥睡着了?!”程末有一種極爲荒誕的現實感,可轉念一想,妙的爺爺奶奶都是極強的築丹師,要是真有什麼他和言歸都察覺不到的催眠丹藥也毫不爲奇。
“她去哪了?”
“不知道,我最後看到她是朝着北走的,但這沒什麼用,大路就在北邊,上了大路後朝着那邊拐都有可能。”言歸道:“不過她走了可有好一會了,現在抓緊去找應該還能找到。”
程末正要起身,身邊一個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啪嗒”的響聲。
那是妙的畫冊,她把它留給了程末。
畫冊打開的扉頁上,還有着稚嫩的字體寫下的字。
映入程末眼簾的第一句是:
“對不起,我騙了你。”
“我最後想去虎眺崖,不是想在那裏看流星。”
“而是想要死在那裏。”
“那裏本應是我們旅途的終點,也是我生命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