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陪我 >鵪鶉
    “沒什麼,”遲揚笑着說,“就是覺得吧,你好像又變回我剛開始認識那樣了。”

    沒有躲在教學樓後抽菸,也不知逃課爲何物,永遠都是一副溫和好脾氣的樣子,卻又教養極佳,永遠與人保持着禮貌舒適的社交距離。

    就彷彿越過烏煙瘴氣的面具,他的靈魂還是溫和乾淨、一塵不染的。

    何弈大概沒有聽懂,偏了偏頭看向他,表示疑惑,遲揚卻沒有給他追問下去的機會,摸出手機接起電話送藥的快遞員到門口了。

    “我出去拿藥,”遲揚說,“自己躺一會,別睡着了。”

    何弈點點頭:“好”

    又是這樣,明明答應了,還剋制地擡眼看他,想說話又不肯說出來。遲揚被他看得心軟,彎下腰來跟他對視:“還有什麼事”

    他倒是想借此機會慣出何弈一點脾氣來,但被那含着溼氣的眼神一掃,什麼算盤都原地崩散了。

    他聽見何弈說,沒什麼。

    哦,行吧,那就是還想抱一下的意思。遲揚認命般輕輕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繼續哄:“真沒什麼”

    “快去吧,快遞員在等你”何弈動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麼,最終還是貼上來,雙手摟了摟他的後背,“這次真的沒什麼了。”

    遲揚親了一下他的嘴角。

    “以後想要什麼可以試試說出來,”他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別人談戀愛的時候可會無理取鬧了,你怎麼也不爭取一下合理權益。”

    何弈說的沒有錯,至少在生病照顧自己這件事上,他完全可以自力更生,並且不需要遲揚在一旁礙手礙腳。

    比如並不勞煩他做飯餵飯,短暫睡過一覺能自己起來之後何弈就去了趟廚房,憑藉精確的記憶燒水淘米,煮了一鍋足夠喫到明早的粥。

    再比如吃藥,對於每六小時喫一次的藥片,他能在凌晨兩點用振動模式叫醒自己,輕手輕腳地倒水吃藥,並且不打擾到遲揚這人把牀讓給他了,自己歪在電競椅上湊合。

    在他試圖憑直覺試探對方體溫的時候,何弈還會頂着毛巾,平靜而略帶鄙夷地看他一眼,又礙於教養不能說什麼,只好問一句:“怎麼樣”

    遲揚:“”

    “37.5左右,”何弈繼續道,“我覺得還可以,不是很難受,吃了藥明早就會退燒了。”

    遲揚不太信邪,拿過溫度計對着他耳蝸“滴”了一下然後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似乎咽回了一句粗口。

    顯示器上的數字明明白白,37.4。

    何弈權當沒看見,問道:“你和老師請了多久的假”

    “不知道,”遲揚似乎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摸了摸鼻子,“我當時跟她說,在校門口撿到個病倒的小班長,順路帶回來了。”

    “那她怎麼也不”何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想問班主任怎麼也不聯繫自己,又很快反應過來什麼,低下了頭。

    “嗯,她沒有你號碼,打也是打給你父母了。”

    這種情況下聯繫父母之後還會發生什麼,不用說也知道了。

    遲揚看他低頭,以爲他心情不好,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脖頸這是個極具安撫意味的動作,何弈似乎很喜歡,即便不說出來,也會無意識地鬆出口氣,放鬆地貼近他。

    何弈卻出乎意料地沒什麼情緒,至少在他擡頭看過來的時候,那雙眼睛黑而澄澈,目光是溫和的。

    “我和你說過我父母的事嗎。”

    他的語氣其實沒有詢問的意思,遲揚也就不接話,靜靜地等着他說。

    “也不是什麼多有趣的故事至少比起境遇起伏,更多的是個人天性使然,”他說得很晦澀,像是在背誦自己的日記那樣,說到一半又擡頭看了遲揚一眼,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但我還是想講給你聽聽”

    他等了太久,太想要一個可供傾訴的出口了。

    遲揚聽着他發啞的嗓音有些顧慮,卻還是心領神會,沒有阻止:“你說,我聽着。

    “嗯我父親是一個典型的僞君子,”何弈點點頭,語速很慢,似乎在斟酌措辭,“他有錢,家境不錯,受過良好的教育,年輕時大概很有魅力”

    “而我母親,怎麼說呢,她長得很漂亮,曾經是小有名氣的伴舞演員,退隱前還得過等級很高的獎但她並沒有什麼野心,在遇見我父親之後,也就是二十五歲那年,他們熱戀結婚,她隨之選擇了退隱,成爲全職太太。”

    何弈說話的時候不徐不疾,有種讓人不自覺靜下心來聽他敘述的魔力,這番話也文氣而條理清晰,寫下來放進自傳體回憶錄裏都無可厚非。

    遲揚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他後頸,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接着說吧。

    何弈清了清嗓子,感冒帶來的咽痛還未減輕,他卻執意想說完這些,彷彿這個口子歷經糾結纔打開來,不抓緊時機就又要閉上了那樣。

    “她大概也沒有想到,這會是她噩夢的開始,”他輕聲說,“她選擇的終身伴侶,有嚴重的酗酒和家暴傾向,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文質彬彬哦,他叫何彬,是不是很諷刺。”

    他似乎笑了一下,笑意隱進話尾的嘆息裏,是極苦澀的嘲諷。

    “從我記事起,見過最多的就是他因爲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找我母親的麻煩,然後打她抓着她的頭髮按進洗碗池裏,踢打她的小腹,甚至撕開她纏上的紗布咬她的傷口他打出來的傷口。”

    “那太頻繁了,我甚至一度以爲,那就是他們表達感情的方法,”何弈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是嫌自己天真,又好像還有些別的情緒,“因爲他在施暴的時候,也會說些甜言蜜語。”

    他會捧起對方破皮的臉,撕咬她嘴角的傷口,一邊含混而毫不避諱地當着小何弈的面,說那些纏綿的、好夢似的情話。

    “我母親她依賴我父親的家產,起初還能忍受些小打小鬧的暴力行爲,也許也把這當做情趣了,”他苦笑道,“但後來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施暴者變本加厲,等到她被打得走不出家門的時候,不能跳舞,她也徹底失去了賴以謀生的資本。”

    “她的孃家不接受她,我父親那邊的親戚覺得他們不門當戶對,她是靠姿色上位,也很看不起她其實也對,他們當初會在一起,和她長得漂亮也有很大的關係。”

    類似的話早在從前某一天的天台上,他已經暗示過了。

    遲揚聽他說話的嗓音越來越啞,隱隱又幹咳起來的意思,實在聽不下去了,插嘴道:“如果這真是你爸他表達喜歡的方式呢”

    何弈聞言擡頭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神色微妙地改口道:“那我就這麼對你,可以嗎”

    遲揚:“”

    “你喜歡我,”他靠近一點,摸了摸何弈的頭髮,和他貼額頭,低聲逗他,“我能這麼理解嗎”

    “嗯,”何弈也不躲,就這麼平靜又略帶笑意地看着他,“是啊,我喜歡你但他們說,我和他很像。”

    從小到大他聽過太多次從別人嘴裏說出來的“子承父業”了。

    遲揚似乎笑了一聲:“你怎麼就不擔心點兒別的,比如我以前打了這麼多架,哪天對你動手了可怎麼辦”

    “你不會的。”

    遲揚一愣:“爲什麼”

    這一次卻沒有那麼果斷的回答了。

    何弈輕輕咳了一下,笑意漸斂,似乎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嗓子還疼,不自然地偏過頭,然後遲疑片刻,耍賴似的一歪頭埋進了遲揚肩窩裏,不說話了。

    “問你呢,爲什麼”帶着笑意的聲音悶悶地傳進耳朵,和少年人的體溫一樣富有感染力,又顯得有些惡質,“說嘛,嗯”

    是啊,爲什麼呢。

    何弈閉上眼睛,聞着對方身上被體溫烘熱的洗衣液味道,放鬆下來,漫無目的地想着,爲什麼呢。

    爲什麼在他身邊就這麼不自覺地安心,又那麼無條件也沒有保留地相信他呢彷彿他明明已經見過遲揚並不友善、甚至兇得駭人的樣子,也知道他在怎樣一個在渾濁的世界裏墮落過,偏偏還是固執地認定他是個很好的、值得信賴的人那樣。

    如果要稱之爲一見如故,那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早在十幾年前但倘若算作久別重逢,當初那一面對現在的影響似乎又沒有那麼深刻。

    他有些後悔自己一時嘴快說出來的話了。

    明明只是普通的閒聊,內容甚至比不上幾分鐘前他的隨口敘述沉重,但似乎陰差陽錯地觸及了某個他一直忽視、也不願意去想的問題。

    當時想的只是遲揚不可能對他動手這個人在面對他的時候有原則得令人匪夷所思,甚至在他們攤牌前,他一度對對方的明示視若無睹,遲揚也剋制着脾氣,沒有做出什麼對他而言輕而易舉的過分的事來強迫他。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到了夢裏那棵青梧桐下,落葉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要埋沒他他明明想到了遲揚的名字,卻不知爲何繞了過去,有意不去深究。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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