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吳吏曹 >第七十一章 禍從口出
    十月的天氣漸涼,鄱陽城西郊外,觀魚臺附近水榭邊上,李笠正在垂釣。

    水榭爲許多僕人環繞,內有一名儀表堂堂的男子坐在食案後,慢慢品嚐蟹黃、蟹膏。

    其人峨冠博帶,典型的士大夫形象,大概三十來歲,是前來鄱陽視事的湘東王府諮議參軍徐君蒨。

    徐君蒨在鄱陽住了一段日子,平日裏在郡廨辦理政務,自然身着官服,今日出遊,身着便服,少了官威,多了瀟灑。

    他喫蟹膏、蟹黃喫得盡興,旁邊,一名美貌女子爲其剝蟹。

    取出蟹黃、蟹膏,放在小碟裏,又有幾名妙齡女子不住迴轉,將一隻只蒸好的螃蟹端上來,又將一堆堆蟹殼端下去。

    女子行走間,捲起淡淡香氣,風一吹,四處飄散,李笠聞了,只覺心曠神怡,卻不敢張望。

    詹良一案算是塵埃落定,他出獄後,因爲已繳納免役錢,所以不需要在郡廨服役,可以回家。

    結果,被郡廨找回來,說是要給徐參軍釣魚。

    據說徐參軍沒幾日就要返回尋陽,所以李笠倒不覺得有什麼,況且參與審理案件的徐參軍,算是還他清白的恩人。

    給恩人展示一下擬餌釣魚的技術,理所當然。

    “嘩啦”一聲,李笠釣起一條鱖魚,足有十斤分量,好不容易用抄網撈上來,他趕緊向徐參軍獻魚。

    徐君蒨看着肥碩的鱖魚,點點頭,示意僕人拿來一張胡牀,讓李笠坐下,李笠卻識相的說:“小人何等樣身份,如何敢坐。”

    不要說坐,就連對視也很失禮,所以李笠是微微低頭說話。

    徐君蒨也不多說,喫完一碟蟹膏、蟹黃,慢慢喝完一杯茶,開口:“世子釣過鱖魚,很難釣。”

    徐君蒨口中所說“世子”,當然是湘東王世子,李笠做側耳傾聽狀。

    “你不但能釣,還能用..鐵片來釣,可見釣術了得,名不虛傳。”

    “上官說笑了,小人今日是運氣好罷了...”

    徐君蒨打量着低頭站立的李笠,“前端日子,本官忙着公務,如今有空了,倒是可以認真看看你。”

    這話說得奇怪,李笠只能繼續人認真聽。

    “你很有骨氣,年初被人誣告,硬扛酷刑不認罪,還把案翻了。”

    李笠回答:“回上官,這是柳府君英明,小人不敢稱有骨氣。”

    對於這個回答,徐君蒨不置可否,又說:“釣魚,靠運氣可不行,你真是有本事。”

    “回上官,小人只是會釣魚,雕蟲小技罷了。”

    “雕蟲小技?”徐君蒨聞言目光一凝,看着李笠,問:“你會蟲書?”

    李笠覺得莫名其妙:“小人不會書法。”

    “卻會說雕蟲小技...”徐君蒨笑起來,然後搖搖頭,片刻,笑聲漸冷:“世人只說雕蟲篆刻,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雕蟲小技’。”

    李笠愈發覺得莫名其妙,腹誹:我就說了‘雕蟲小技’,你至於麼?

    “梅兒,你可知,何爲‘雕蟲’?”

    李笠聽了以爲對方叫自己“梅兒”,只覺全身起雞皮疙瘩,未曾料徐君蒨是和身邊美人說話。

    那美人豆蔻年華,容貌出衆,聽徐君蒨這麼說,蹙眉:“妾知道,可沒聽說有誰如此大言不慚,敢將雕蟲說成小技。”

    徐君蒨指着李笠:“這位李三郎,卻認爲雕蟲是小技呢。”

    美人望向李笠,見其一身寒酸,鄙夷之色在面上一閃而過:“興許,這是夏蟲吧。”

    徐君蒨起身,雙手一振,大袖招展,錚錚有聲,李笠不由得擡頭一看,然後驚呆了。

    眼前這位,衣袖飄飄,儀表堂堂,迎風佇立,宛若神仙。

    定睛一看,卻是“薰衣剃面、傅粉施朱”,也就是穿着香薰的衣物,臉上打着“粉底”,面白無鬚,還擦着胭脂。

    這個時代士族子弟的打扮便是如此,薰衣剃面、傅粉施朱,坐牛車出行,成日裏高談闊論,鄙視實務,以騎馬爲恥。

    如此打扮,在李笠看來,就是不男不女,一點陽剛之氣都沒有。

    隨即腹誹:居然以騎馬爲恥,難怪南朝老是不能收復中原...

    “你,不學無術,卻口出狂言...”徐君蒨說着說着,面露失望之色:“看來,你不合適,走吧,走吧。”

    李笠真是覺得莫名其妙:我就說了‘雕蟲小技’,你至於麼?

    還有,什麼是‘不合適’?

    見着一個吏員向自己擺手,示意“收拾收拾快滾”,李笠不甘心,想弄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擡起頭問:

    “上官!雕蟲不過是雕蟲,小人平日裏閒來無事,常用小刀刻木,雕魚、蟲,這..這不是小技麼?”

    美人聞言用手中團扇掩口:“哎呀,徐郎,他說的是雕刻魚蟲呀。”

    “原來如此。”徐君蒨看着李笠,笑起來:“原來如此,此‘雕蟲’非彼“雕蟲”,也罷。”

    他揹着手,來回走動,再向李笠說:“雕蟲,蟲者,即是蟲書,雕蟲,指代書法...”

    李笠恍然大悟:“啊,小人無知,信口開河....”

    “信口開合?信口開河?”徐君蒨斟酌着這四個字,來了興致:“李三郎,你說的是合,還是河?作何解釋?典出何故?”

    李笠覺得自己今天是不是走黴運,怎麼隨口說兩個成語,就被這不男不女的找茬?

    你不是飽讀詩書的世家子弟麼?怎麼連這兩個成語都不懂?

    李笠腹誹着,卻不敢不回答:“回上官,是河水的河...”

    他仔細斟酌用詞,儘量不用成語,免得又招來對方追問,片刻後說:“信口開河,就是隨口一說便能讓一條河出現,也就是‘隨口亂說’的意思。”

    “原來如此,不過...”徐君蒨看着李笠,饒有興趣地問:“你隨口一說,就說了兩個不錯的詞,莫非曾經求學?”

    “回上官,小人未曾讀過書。”

    “是麼...”徐君蒨沉吟着,片刻說:‘也罷,讓本官看看你的釣具。”

    “是。”

    李笠將帶來的釣具拿來,先在地上擺開,徐君蒨看着釣車魚輪頗爲別緻,又見李笠擺出來的“擬餌”種類繁多,來了興趣:

    “這..假餌...擬餌有如此之多?”

    李笠回答:“是,不同的擬餌,可以釣不同的魚。”

    他向對方介紹起各種擬餌的用途,即這些擬餌說針對的不同魚類。

    擬餌一,柳葉形狀的鐵片擬餌,帶着鐵鉤,實際上就是被打磨得程亮的長條鐵片,在水中會反光,又稱“亮片”,任何捕食性魚類都能釣,譬如鱖魚、烏鱧。

    擬餌二,外形很像小魚的擬餌,由木頭雕刻而成,中間夾着鐵片以作配重,同樣帶着鐵鉤,遠遠看去和真魚差不多,可以一些在水域中層活動的捕食性魚類,譬如鮊魚。

    擬餌三,魚鰾膠做的假蟲,看上去像是一條蚯蚓,軟軟的,又叫“軟蟲”,用的時候將魚鉤鉤在“軟蟲”身上,可以釣雜食性的魚類,譬如草魚、鯉魚、鮎魚。

    又有幾種造型奇特的擬餌,看上去很怪,徐君蒨覺得魚肯定不會咬鉤,但李笠卻說肯定會。

    徐君蒨仔細看了一遍,笑道:“果然術業有專攻。”

    李笠只能不住告罪:“小人惶恐,不敢說有專攻,也不敢說每日釣魚,都能釣上魚來。”

    徐君蒨卻只是擺擺手:“垂釣之樂,不一定要釣上魚來。”

    說完,摟着美人,看着湖面上的夕陽西下:“譬如,就着湖光山色看日落,看滿天晚霞,也是一件快事。”

    李笠站在一旁沉默不語,只聽這徐參軍開始吟詩,美人提筆將詩寫在紙上。

    李笠不太懂這個時代的文學,聽不出這位的意境,反正覺得比起“唐詩宋詞”來,差了一些。

    正無聊間,卻聽周圍一片叫好聲,李笠擡頭一看,原來是陪同徐參軍出遊的吏員們,爲上官新作一首詩叫好。

    也就是奉承、拍馬屁。

    李笠不想自己顯得太與衆不同,也跟着叫好,被那美人看見,鄙夷不已:“李三郎,你也聽得懂?”

    李笠回答:“小人聽不懂,只是見大家叫好,那就應該是好...”

    美人聽了“大家”二字,面色一僵,隨後臉發紅,又轉白,身子微微顫抖,眼眶發紅,看樣子是生氣了,而且很生氣。

    李笠見着對方如此模樣,心中咯噔一下:怎麼回事,我又說錯什麼了?

    “你...”徐君蒨看着李笠,目光犀利,語氣冰冷:“方纔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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