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吳吏曹 >第六十三章 言外之意
    帆船航行在江面,因爲是逆流而上,所以移動緩慢,船艙裏,李笠一邊喝茶,一邊聽張鋌說一些軼事。

    張鋌是建康人,在尚書省做事,接觸了許多公文,也多有同僚議論時事,所以是個“包打聽”。

    類似於後世首都出租車司機,什麼都懂。

    張鋌知道很多奇聞軼事,也知道很多權貴、官宦人家的傳聞,如今一一道來,不僅是消遣,也是讓李笠長長見識。

    譬如剛卸任的豫章內史張綰,別稱“百六公”,緣起當年湘東王蕭繹問策百事,張綰對闕其六,故而得名。

    又有“夏侯妓衣”,說的是天子元從勳臣夏侯亶,其人晚年頗好音樂,有妓妾十數人,夏侯亶招待客人時,這些妓妾便隔簾奏樂。

    於是人們便把隔絕視線的簾子稱爲“夏侯妓衣”。

    這種知識看上去無關緊要,但若日後要混跡官場,不可不知,否則會被人恥笑沒見識,甚至故意刁難。

    譬如,說到國朝外戚張綰,故意說“百六公”,你不知道,傻乎乎的問“百六公是誰?”,旁人就知道你這個人沒見識,沒有像樣的官場人脈,連‘常識’都不懂。

    李笠就想知道這種“常識”,於是張鋌無所不談,現在說的,是宗室的軼事。

    其一,關於鄱陽王蕭範。

    蕭範曾任衛尉卿,宿衛皇宮,每晚都堅持巡夜、查崗,只要發現禁衛們稍有過失,就一定會嚴加處罰,動靜不小。

    此舉,是爲了讓天子聽見,讓天子知道他盡職盡責。

    其二,關於鄱陽王的弟弟、武林侯蕭諮。

    蕭諮數年前任交州刺史,其人在任上橫徵暴斂,弄得當地民怨沸騰。

    大同七年末,也就是三年前,交州豪強李賁起事,攻打交州州治龍編,據說蕭諮花錢“買路”,才得以逃出交州。

    李賁佔領交州,僭越稱帝,朝廷調嶺表駐軍平叛,戰事不順,不過如今官軍已經收復龍編,追剿李賁黨羽。

    聽到這裏,李笠想到了一件事,問:“不知平叛官軍主帥是何人?”

    張鋌想了想,回答:“新任交州刺史楊蒨爲主帥,新任交州司馬陳霸先領軍。”

    果然,建立陳朝的陳霸先現在在交州平叛!

    李笠如是想,他記得陳霸先這位從嶺南起事、建立陳王朝的大人物,故而有此一問,不過不多說什麼,張鋌喝了一口茶,繼續說下去。

    其三,關於湘東王蕭繹。

    蕭繹姑父王琳,所生九子王通、王質等皆爲名士,後來,湘東王將其妾王氏之弟改名爲王琳。

    李笠聽到這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腹誹湘東王:小心眼啊這是,心胸有多狹窄?

    用這種方式羞辱自己的姑父、表兄弟,你也太陰毒了!

    怪不得王珩改名王琳,原來是你這個獨眼龍大王心理陰暗,嫉恨表兄弟比你表現好、名氣大,搞這種暗搓搓的把戲羞辱對方。

    一葉知秋,湘東王蕭繹的品性,他算是瞭解了。

    兩年前,他有幸得這位召見,當時對方給他的印象,一是獨眼龍,二是儒雅君子,沒想到...

    沒想到心理這麼陰暗,感覺就是武俠小說裏的嶽不羣...

    “湘東王小時患眼疾,天子親自爲其治療,結果渺一目。”張鋌道出一段過去,李笠聽了,恍然大悟:

    蕭繹因爲自幼身體殘缺,於是,心理漸漸也殘缺了。

    這可以理解,畢竟古代官場極其講究官員的儀容,當官要樣貌堂堂,而湘東王身爲藩王,瞎了一隻眼,對比樣貌堂堂的兄弟和表兄弟,這很容易讓人產生自卑,然後極度敏感。

    李笠覺得日後若再和湘東王打交道,可得注意。

    軼事之四,還是湘東王。

    湘東王和五兄廬陵王蕭續如同仇人,又和六兄邵陵王蕭綸關係極差,原因是邵陵王做詩諷刺過湘東王的獨眼。

    聽到這裏,李笠注意到張鋌漏了一件事,沒有提湘東王和廬陵王決裂的“西歸內人”一事。

    看來,張鋌對當初詹良命案捅破天的原因,已經有了判斷:鄱陽王府逃奴賈成跑去荊州找廬陵王伸冤,搞不好就是命案嫌疑人李笠弄出來的事。

    這件事李笠是不會承認的,那麼,對方提到湘東王的軼事,故意不說最著名的“西歸內人”一事,恐怕是委婉的提醒他:

    也許湘東王已經想到有可能是他李笠搞的鬼。

    只不過是見他地位卑賤,所以懶得計較罷了。

    但心裏的刺,可能存在,當然,這只是張鋌的看法,沒有真憑實據,就只是提醒。

    張鋌見李笠若有所思的模樣,知道自己婉轉的提醒有了效果。

    其實李笠的名字,他幾年前就聽說過。

    那個魚腹詩不提,兩件發生在鄱陽的案子,讓李笠的名字,被尚書省令史張鋌記住,他仔細琢磨了鄱陽王府詹良命案,覺得李笠不一般。

    現在,見這位一點就通,便繼續說下去。

    軼事之五,廬陵王蕭續。

    蕭續爲當今皇太子同母弟,膂力過人,善騎射,被天子比作任城王。

    任城王,指的是魏武帝曹操之子、任城王曹彰,曹彰在曹操諸子之中,以勇武見長。

    蕭續時任荊州刺史,治下武寧郡守張延康任滿回京,途經江陵時,被蕭續以其在郡守任上貪贓枉法爲由關入州獄。

    消息傳到建康,天子下令讓州廨押送張延康入京自辯,結果張延康逃獄,在逃獄過程中重傷不治。

    李笠聽到這裏,眉毛一挑:蕭續這是有問題。

    張郡守任上貪贓枉法?怎麼任上不處置,人家離任了就嚷嚷起來?

    若有真憑實據,怎麼會怕當事人入京自辯?

    所謂的越獄,怕不是故意放人走,然後擊殺滅口,說是畏罪潛逃....這不是我差點就獲得的結局麼?

    事情很明顯,天子讓張延康入京自辯,明擺着就是不相信兒子對張延康的指控,而蕭續生怕張延康到了建康,自己誣告一事敗露,索性....

    看來這些宗室,一個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心機深得很,手也黑得很。

    有橫徵暴斂(武林侯蕭諮),有戲精(鄱陽王蕭範),有僞君子(湘東王蕭繹),有兇徒(廬陵王蕭續)。

    至於那個邵陵王蕭綸,行爲暴虐,狂悖驕縱,李笠聽張鋌說這位曾經路遇送葬隊伍,便奪人孝服,隨靈哭喪。

    又找來一個與天子容貌相近的老翁,令其穿上冠冕,將其當做自己父親,先是哭訴一番,然後又扯下冠冕,將其暴打一頓。

    還讓人做了一口棺材,讓自己討厭的佐官躺進去,然後用喪車運棺出行,令幾個老嫗隨車嚎哭,如送葬一般。

    如此行跡,讓人瞠目結舌,天子雖然懲處,但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張鋌問:“李郎可知,邵陵王曾經殺官?”

    “不知,且說說?”

    “大同初年,少府丞何智通上奏,彈劾時任揚州刺史的邵陵王盤剝漁民,不久,何智通在建康城裏私第附近街道被兇徒截殺。”

    “何智通臨死前,血書‘邵陵’二字,天子大怒,派兵圍了邵陵王府,捉拿奉邵陵王之命殺害何智通的幾個王府佐官。”

    “並且將邵陵王廢爲庶人,但不久便復爵,一切如初。”

    說到這裏,張鋌補充:“李郎,邵陵王視少府丞如眼中釘。”

    少府丞何智通,大同初年已經死了,現在,張鋌強調“邵陵王視少府丞如眼中釘”,很顯然有言外之意。

    張鋌要說的是,邵陵王蕭綸視如今的少府丞徐驎爲眼中釘。

    那麼,通過巴結徐驎而得以做官(其實是吏)的李笠,必然不爲邵陵王所喜。

    當然,以李笠目前的身份,還入不得邵陵王法眼,連被對方討厭的資格都沒有,但是心裏得有個數。

    話說到這份上,張鋌明顯是藉着說軼事提醒他:老弟,千萬多個心眼,宗室之間互爲仇怨,宗王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平日裏一定要小心。

    別不知不覺中得罪人,哪天被人算計,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李笠聽出了張鋌的言外之意,不過對於這種“話說一半、另一半你自己理解”的勸諫方式,覺得很無聊,腹誹道:

    有話直說行不行,萬一我悟不出來,那算什麼?

    難道我看上去,是那種不聽勸、小心眼的人?

    李笠直接提要求:“張郎...呃,張兄,我雖不蠢,但這種言外之意,很容易誤解,你往後提醒我時,能不能直截了當說?”

    “李郎,我沒說什麼呀?”張鋌一臉無辜的看着李笠,李笠見狀心中燃起鬥志:

    喲呵,和我鬥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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