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吳吏曹 >第五十八章 鬱悶
    夜,軍營裏鼾聲此起彼伏,營中某處爲步障圍起來的小空地,李笠仰面躺在臥榻上,看着滿天繁星,一動不動。

    旁邊,黃姈靜靜坐着,搖着大蒲扇,給李笠扇風兼驅趕蚊子,另一旁點着驅蚊艾草香。

    她見李笠若有所思,想說些開導的話,卻不知如何說起。

    因爲她自己心裏悶得慌。

    之前,官軍背水列陣,打了個大勝仗,消息傳回建康,天子當然很高興,於是,將士們得了獎賞。

    李笠因爲表現出色,率軍衝陣、大破敵軍,進號“伏波將軍”,此爲八班軍號之首。

    和原先七班之首的“前鋒將軍”,隔了雄戟、長劍、衝冠、雕騎、佽飛、勇騎、破敵、克敵、威虜共九個軍號。

    也就是說,李笠憑藉這一戰的表現,讓自己的將軍號跨越了一班、九個軍號。

    看上去不錯,但是,考慮到流內軍號共有二百三十個,其中雜號有一百九十五個,這樣的晉升速度也就尋常。

    不過黃姈不是爲這個而鬱悶,讓她憤憤不平的事情,是天子增援一萬兵,命令西昌侯率領官軍繼續進軍,攻打延陵。

    這和之前說好的不一樣。

    “滿打滿算,兩萬兵馬,其中騎兵一千五,就這兵力,不是不能打,但是材官營多爲新兵,這一打起來,勝算不大。”

    黃姈緩緩說着,臉上帶着怒容:“明明就只是在句容紮營,等勤王兵馬集結後,再出擊,現在,讓我們出擊,這不是送死麼?”

    “要攻延陵,還得防敵人援軍,這兩萬兵馬若僥倖打贏了,也無力進攻晉陵或曲阿,打輸了..騎兵能跑,步兵能跑到哪裏去?”

    黃姈抱怨着,李笠卻不吭聲。

    臺使今日抵達軍營宣旨後,他便若有所思的模樣,直到現在都是如此,黃姈擔心良人想不開,氣得吐血,便不住的唸叨。

    想要給李笠一個機會把心中怒氣發泄出來。

    結果李笠卻忽然笑起來:“誰讓我能打呢,正如張鋌所說,一場大捷,讓許多人認爲,我還能大發神威,協助西昌侯,把延陵打下來。”

    “怎麼打!”黃姈抱怨着,“既要攻打延陵,又要防備援軍,這就是攻城、打援湊在一起,是兩件事。”

    “我軍兩萬兵中,若有五千騎兵,這倒還好,步兵攻城,騎兵野戰打援,可我們的騎兵就只有一千五百,哪能幹兩件事?”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李笠依舊笑眯眯,“三吳,是多少貴人家業所在,如今有了神奇李笠,那怎麼能不試一試呢?”

    “說不定,還真就拿下延陵,迫使逆賊收縮兵力,那麼,三吳各地就能喘口氣了。”

    黃姈低聲罵着:“試什麼試!這仗根本贏不了,若敗了,死的是我們。”

    “這仗根本就沒必要打,勤王軍已經陸續抵達京城,再過一陣,兵力就充裕了!”

    她越說越激動,李笠見狀,只覺無奈,天子大概是承受不住羣臣的請求,於是把西昌侯的兵馬當做籌碼,進行一場博弈。

    攻下延陵,就能迫使侯景收縮兵力,至少能讓三吳各地面對的敵人,數量稍微少一些,所以,更有可能多撐一段時間。

    等到官軍主力抵達。

    所以,大大小小的貴人們,攛掇着天子來一場豪賭,賭贏了,保住的是這些人在三吳的家產。

    賭輸了,輸得不過是西昌侯近兩萬兵馬(包括增加的一萬兵)。

    這是朝廷的兵馬、天子的兵馬,和這些人無關。

    然而兩萬兵馬去攻延陵,侯景必然全力應對,所以,官軍沒有兵力優勢,騎兵也不多,既要攻城又要打援,根本就沒多少勝算,且在戰略上沒有任何意義。

    但兩萬兵馬,成了可以‘試一試’的籌碼,這一切,大概正是因爲李笠的出色表現,讓許多人有了不切實際的期望。

    李笠神奇的解了臺城之圍;神奇的速攻壽陽、鍾離;神奇的憑藉‘一月兵’背水一戰,大敗叛軍;

    所以,“神奇李笠”一定能再創奇蹟,助西昌侯攻破延陵,迫使叛軍收攏兵力。

    卻不在意這樣的冒險,極大概率會讓兩萬將士一去不回,導致建康直面叛軍主力進攻。

    兩萬將士,兩萬個家庭的支柱,在某些人眼中,不過是拿來“試一試,也許能行”的籌碼。

    這纔是讓李笠鬱悶的原因,而不是暫時的封賞、待遇等等。

    這個時代,大小莊園到處都是,其後,就是權貴、官宦、世家大族以及強宗著姓。

    所以,李笠認爲如今的社會經濟結構大概是‘莊園經濟’,各地大小莊園,基本上是不納稅、不承擔勞役、軍役的。

    而朝廷手中的‘人力資源’,是各種編戶民、雜戶等等,這也是朝廷的主要賦稅來源,即所謂的‘稅基’。

    這些‘稅基’,平日裏承擔着賦稅,戰時又提供兵員,可以說是人體骨骼裏造血的骨髓,不僅構建起骨架,還提供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

    但是,具備各種特權的大小莊園,正在侵蝕這些稅基,無數承受不了沉重賦稅、勞役的編戶民,紛紛逃亡,逃到大小莊園、山寨,成了依附民。

    骨髓大量流失,朝廷如人體般漸漸脆弱,好不容易湊出的軍隊,本該愈發慎重使用,結果皇帝卻拿來進行一場對自己沒有實際好處的博弈。

    打贏了,又如何?

    打輸了,那就是傷筋動骨。

    兩萬兵,兩萬個家庭,兩萬個交稅(包括勞役、兵役)的‘基石’,就因爲皇帝的僥倖心理,輕易拿來浪。

    彷彿是拿自己的棺材本給別人搞投資,成了,九成五的收益全是別人的,輸了,自己賠得精光。

    這是經濟賬,至於軍事賬,兵法有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皇帝把事關生死存亡的戰爭,當做臨時起意的一場遊戲來應對,如此‘浪’下去,遲早是要出大事的。

    李笠忽然覺得,在君臣的各種‘迷之操作’下,“這大梁遲早要完”。

    “朝廷已經爛透了,想要救,就如同扶爛泥上牆。”黃姈低聲說着,“三郎,你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得了什麼?”

    “八班軍號,伏波將軍,那些士族子弟,入仕起家軍號是什麼?最低也是十三班軍號,而他們甚至都不會也不屑於會騎馬!”

    “若是世家高門子弟,起家軍號會更高,譬如二十三班的寧遠將軍!你和他們,隔了十四班、一百四十個將軍號!”

    “他們是如何打仗的?你又是如何打仗的?”

    “他們打了敗仗,依舊做高官,你打了勝仗,朝廷就讓你去送死!”

    “你辛辛苦苦帶着將士奮力殺敵,抵禦侯逆,他們!”

    黃姈越說越激動,以至於話都說不利索:“他們,就算侯逆攻下臺城,他們只要厚着臉皮叩拜,一樣有官做!”

    “打延陵就是去送死,我們爲何要打!沒有這種道理!”

    “不如詐敗,然後隱去行蹤,走陸路回鄱陽,等着侯逆攻入臺城,將蕭家江山攪得一塌糊塗!”

    “待得天下大亂之時,我們,我們爲自己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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